栩栩(1988-)是臺灣臺南出生的作家,作品曾獲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等,其作品散見於《我現在沒有時間了:反勞基法修惡詩選》(臺北:黑眼睛文化事業有限公司,2018年)、《同在一個屋簷下:同志詩選》(臺北:黑眼睛文化事業有限公司,2019年)等。
《忐忑》是栩栩創作路程中的首部作品集,於2021年出版,共收錄了五十三首詩作。「忐忑」作為全書之名,卻是個模糊難解的情感,如同栩栩於後記自言的:「忐忑之狀,難以描述」,是故栩栩採以多面向的角度,試圖以五十三首不同題材的詩作,描述出「忐忑之狀」。不過,此書究竟是誰在「忐忑」?為誰感到「忐忑」?為什麼要「忐忑」?隧成為了讀者在閱讀過程中,必須不斷解謎的問題,亦是讀懂此書的關鍵之所在了。本文將一步步解謎,找出「忐忑」的答案。
一、後設觀「空」的閱讀視角
《忐忑》的許多詩作,都明顯地使讀者感受到佛教的意識,尤其是「空」的意識。《忐忑》的書寫者,是意識到世界的「空」的特質後,方才下筆,人們所看見的大千世界,都是由無數現象虛構而生。因此,讀者跟隨書寫者的視角閱讀,到了一個更為高度/宏觀的層次——後設的角度,閱讀世界的萬千現象,閱讀眾生現象所虛構出的世界。
這樣的閱讀視角,構築了《忐忑》的世界,如〈斗室〉一詩中,末節寫道:「雨聲如鼓點惶惶落下/天地去而復返/有人隱身於高處/手持金針/挑出虛構的舍利」(頁64)。從「雨聲如鼓點惶惶落下/天地去而復返」來看,一方面寫出了世界的不斷變化,另一方面也寫出了觀看這一切之人,已經看破了時間與世界的變化狀態,「天地去而復返」揭示了萬物現象不斷的離聚。
在看破這一切後,「有人隱身於高處」,處在更高度/宏觀的後設層次觀看世界,最終「手持金針/挑出虛構的舍利」,「舍利」之所以「虛構」,並非指說此物為「假」的不存在之物,「虛構」指的就是眾生現象聚合之後,人們所意識到的世界,是出於個人的感官經驗所意識到的世界萬物。即便是佛教中具有重要象徵意義的「舍利」,仍是被現象所「虛構」而生的。
而讀者在閱讀此詩時,則身處於比「有人隱身於高處」更高處,更為後設的看著這一切,因此得以意識到「有人」也是被現象所「虛構」出來的,世界所有的一切皆是被現象所「虛構」而生的表象。《忐忑》中的閱讀視角正是如此引領著讀者,解構世界的眾生現象,發覺世界的「空」的特質。
二、用「心」認識世界
如果世界的特質是「空」,我們又該如何認識世界呢?栩栩在《忐忑》的後記〈無跡之跡〉中提供了她的答案:「心是經驗和理解世界的起點。人與物質交會,官能作用,隧成感知」(頁187)。因此從《忐忑》提供的線索來思考,人們認識世界的唯一方法,即是透過「心」的來經驗和理解,而構築這一切的,這是現象帶給「官能作用」所形成的「感知」。也由此可以發覺,人們是無法認識到真正的「空」的世界,每個人所認知到的世界也都不盡相同,皆是每個人用「心」虛構而成的獨特世界。
這樣的想法,在〈抵達〉中最為明顯,〈抵達〉一詩原文如下:「然後你又坐在身旁。感覺一些語言/一些脈絡正在消融,一些微笑/像一些煙,圈住迂迴的來路,樹聲/如潮水在這深不見底的投擲裡。行囊中/只安頓露滴與亂石,神色徐緩/彷彿整個宇宙觸手可及/而你正是時間本身;心的震央」(頁84-85)。
此詩中的「我」,認識「你」的方法,就是藉由「感知」到「你」,才虛構出了「你」的存在。當「我」看見「又坐在身旁」,「我」便產生了無數「感知」,因此,不再需要語言對話,看見「你」的「微笑」,「心」就產生地震。經過此些「心」的感受後,「我」便虛構出了「你」,也確立了「你」在我「心」中的經驗和理解。
於是最終「你」如同詩名所隱喻的,「抵達」了「我」的「心」中,「我」才真正的虛構/認識了「你」。由此可見,世界如同「你」的存在,若非經由「感知」確立「你」,藉此使「心」經驗和理解「你」,「你」就不存在了,未經「感知」,人們就無法意識到世界,無法虛構出屬於自己的世界了。
三、身處虛構,所以「忐忑」
若人們所意識到的世界是虛構的,似乎就不存在「忐忑」的問題了,因為一切情感亦皆是眾生現象聚合而成,無需多談。然而正如〈無跡之跡〉所言的:「心是經驗和理解世界的起點」,儘管人們得以理解世界具有「空」的特質,也明白現在的所知所感都是虛構的存在,但人們身處於虛構之中,不論是對於外在或是自身,仍感受到如此「真實」,無法時刻意識到與「真實」的「空」的世界尚隔了一層距離,所以仍然會感到「忐忑」。
在虛構世界中「忐忑」者,正是身處虛構世界的眾人,「忐忑」的對象亦是身處虛構世界的眾人,之所以「忐忑」的原因,在於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彷彿來自極遙遠處,又彷彿近在咫尺」(頁186),彼此的距離是一種曖昧不明的狀態。如果後設來看,彼此皆是虛構,但因為身陷於虛構之中,所以在面對他人時,總產生了一種「忐忑」的焦慮:對方既是「真實」的存在,本來就在於世界;卻又在不禁意間想起對方是「虛構」的,是自己「心」所經驗和理解而生的存在。
這樣「忐忑」的焦慮,從主題詩〈忐忑〉(頁92-93)來看最為明顯。〈忐忑〉首節寫道:「念珠深處的/玫瑰,我聽見,一種渴望」,「念珠」與「慾望」的對比,就已然帶出了前文所言的「忐忑」狀態。
在第四節詩中接著寫道:「像虛構的蜂巢/共振,幽閉,多聲部」,這裡的「蜂巢」如同世界一般,是虛構的,且每個人的世界都因「心」所「感知」到的現象而有所不同。人與人之間對於世界看法的差異,如同各自的「蜂巢」一樣,總是有所「共振」卻又「幽閉」的「多聲部」。
最後詩的末兩節寫道:「告訴我。你的名字/然後你可以走開//這小江山,無詔/不得入」,為什麼「告訴我。你的名字/然後你可以走開」,原因就在於只要讓「我」可以「感知」到「你」,便能夠虛構「你」在「心」中的經驗和理解了,而「我」的「心」所虛構出來的世界,除非「我」同意,任何人都「不得入」。
「我」一方面想要與「你」毫無距離的接觸,另一方面又將「你」隔絕於「心」之外,這便是「忐忑」了。
四、結語
最後,必須談談栩栩的《忐忑》的幾個寫作特色:第一,如同羅智成在推薦序所言的,《忐忑》「並不依賴一般「修辭」等技術層面的東西」(頁4),羅智成此處的「修辭」,應是指中文詩「扭曲」語言的特質。《忐忑》整體閱讀下來,文字很好讀懂與理解,也確有詩意,不同於一般的中文詩的特點。第二,《忐忑》中充滿了許多宗教觀,除了本文所舉佛教之外,尚可發覺許多基督教典故與隱喻。第三,《忐忑》分為六輯,安排的次序,呈現出六大閱讀世界的角度,依序閱讀更能讀出主題「忐忑」。
《忐忑》是一本特別的詩集,可以解讀的內容尚有許多,未來還可以有更多元的解讀。而其直白的語言特質,讀起來別有風味,更能引領讀者進入其詩的虛構世界中,解構世界的現象,後設觀察虛構世界的方法。
閱讀版本:栩栩,《忐忑》,新北:雙囍出版,2021年1月。
註:從本篇開始,再次嘗試新的書評寫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