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幾天在誠品閒逛,被放在表演藝術類推薦區的一個書封吸引,上面印刷著一張熟悉的臉龐:野村萬齋的《狂言賽博格》。
我之所以會認識日本狂言師野村萬齋,其實是很間接的。我極為喜歡看日本花滑王子羽生結弦的比賽,2015-2016 年賽季羽生結弦呈上了那套無與倫比的長曲作品《SEIMEI》(晴明/生命),靈感與音樂是取材自2001年的日本電影《陰陽師》(Onmyoji),而當時飾演陰陽師安倍晴明一角的,正是野村萬齋先生!
我不會說我是因喜歡羽生結弦才喜歡上野村萬齋,因為野村萬齋在《陰陽師》中所展現的魅力和神韻,就像是宣告「我就是晴明」般的讓人拜伏。
由於「狂言」這種藝術形式就像意大利的歌劇、廣東的粵劇一般,有著當地文化和語言的濃厚特色(以及無可避免的了解的限制),因此要認識「狂言」的野村萬齋──至少對不懂日語的我而言──比了解在電視作品中、或是跟羽生結弦詳談《SEIMEI》的動作該如何修改的野村萬齋,要困難許多!而《狂言賽博格》的出版,真的讓人喜出望外(真想要親簽版呢)!
狂言與精神分析:相礙或相通
野村萬齋說有一段時間「思考所有事情時我都用狂言當作基準」,看到這句話的我又何嘗不是思考大部份事情時,都用精神分析當作基準?因此,我想穿插一些《狂言賽博格》的文字,同時分享一點我以精神分析這個基準來看狂言的想法。
野村說「狂言」(素有笑的藝術之稱,與能劇合稱「能樂」)是透過師徒(往往是父子)傳授與模仿「型」的習藝之道。
他把狂言比喻做數位化的程式設計,是不管學習者的個性與想法,而必須被植入身體中、不應有錯誤訊息的機能複製,好把身體打造成合意的電腦,也就完成了「型」的傳達。
看到這個比喻的當下,我有一刻是十分失望的!腦中第一個冒出來的想法是:在學習心理諮商與治療的路上,每位教授或老師都強調「你要整合出你自己的東西」或「你要成為你自己」,同時我們又被教導「每個治療師都有個人的風格,個人性格很可能導致了他的學派風格」,所以說,在心理治療中很難想像一種不管學習者個性與想法,而必須植入身體的「型」這種觀念。
然而,當我再細想,便發現我的學習(也就是伴隨臨床操作)其實就是在「型」之中慢慢建立的。在幾年前我剛開始心理師實習時,對古典著作的著迷閱讀,使我無疑是個「佛洛伊德派」(Freudian),後來在機構的主要氛圍影響下,我的取向改為「克萊恩派」(Kleinian),到了實習晚期,由於已經跟著臺大沈志中教授聽了兩年課,因此又變得很「拉岡派」(Lacanian)。(正式執業後又是另一篇故事)
這些「派」指的是甚麼?當個案夢到一個尖銳的物件時,佛洛伊德派和克萊恩派就是會把它視為「陽具」相關的象徵,而拉岡派則是在說話的層面做一些同音異字的聯想(如「尖塔」→「賤踏」),這就是各學派的一種不變的「型」,一個為了發現潛意識真相的詮釋(表現)方式。
另一種必須的「型」,就是「沉默」,我們被教導要耐得住自己的焦慮、個案給的焦慮,而多多保持沉默,這個「型」是以上三個分析學派幾乎都是共通的。
比較當代的精神分析學派,如自體心理學學派和互為主體-關係學派,他們的「型」則是另一回事。夢到一個尖銳物,那更應該詮釋做自尊心的堅硬且同時易斷,或者個案不知道在關係中要是呈現出一點自己菱菱角角的樣子,治療師到底會怎樣回應。而「沉默」也已經轉化為「友善及溫和回應」的型。
可見,至少就精神分析而言,沒有「型」也是無法走上習藝之路的。就像野村說「因為我的聲音還沒有定型,所比別人晚幾年演出(《奈須與市語》),但也可說正是因為演出了這部作品,我的聲音才終於定型了」。
的確,我很難想像一個人在學習任何事之初,沒有好好去模仿老師教導的型,而他未來之所以長出一個型,不就正是練習或執行了某事物所要求的型的結果?
精神分析與狂言:做自己或做賽博格
「型」就是模仿師父,複製師父的站姿,但是野村也說道:
「每個人的身體條件各不相同,亦即相對於軀幹,有人手臂比較長,有人比較短,前臂跟上臂的比例也各有不同,所以就算徹底模仿師父手肘的角度,通常也不合乎自己手臂的平衡。那麼應讓模仿師父的什麼才好呢?我想這跟模仿站立的姿態相似,那就是要模仿手臂的平衡感。」
如果說因為佛洛伊德當年治療是用躺椅、他會一邊做治療一邊抽菸、他會在桌面放上許多考古雕像小玩意,而今天的治療師在自己的工作室就如此仿傚,那真的空有型而缺少靈魂。
事實上,佛洛伊德是不喜歡一天到晚被個案盯著看才使用躺椅的,他的抽菸也不是一種佬大般的自在,而是成癮(且做了很多次口腔癌的手術)。
今天的心理諮商訓練,應該讓我們得到一種直面個案的自在,而不必因為被盯著看就「只能用躺椅」來處理。如果治療師有明顯的喜好,誰說不可以在個人的工作室放上一排沙遊玩偶、水晶球、藝術畫作、唱片櫃、或者韓團 BTS 的周邊商品做為裝飾?
所以說在精神分析的路上,我也一直要求自己做到模仿、以及體會出「型」背後真正的精神、態度、原理。也就是說,所模仿到的東西及怎樣去模仿,也許決定了我們是在做自己,或是只成為了賽博格。
我曾經想跟某一位敬重的精神分析師學習,也就是所謂的接受分析、用體驗來學習,但那位分析師卻言重心長的告訴我:他老了,他們那一輩的分析師都是很強硬的被怎樣詮釋,就怎樣對個案做詮釋,所以他的風格會是塞給我他自己的東西,這樣對年青人不好,「你們年青人,要的是發展潛能,不是硬硬的接受我們老一套的知識」。──這位全身是「型」的分析師,今天他是在強調「無型」嗎?
《狂言賽博格》原文出版於2001年,也就是野村萬齋35歲的時候,現在的他已經56歲了,不知道他對「型」的看法,又會有怎樣新的心得與體悟?
感謝「這邊出版」翻譯及出版這個作品,我很期待在臺灣看到更多與狂言及相關藝術的書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