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ories of Caring〉當媽媽告訴我,她想死的時候

閱讀時間約 12 分鐘
撰文/ 茄子

不值得活著的我

我沒有料想到,接受訪問、並寫出這篇文章,竟會如此的艱難;也沒有料想到,光是講述自己的經驗本身,竟會如此的艱難。
在受訪的過程,我發現我內心最擔心的是「未來,我會不會因此找不到伴侶?」
當訪問者聽到我這麼說時笑了一下。我詢問她「怎麼了?」訪問我的人解釋她的笑是「感覺意外」,她沒想到我最擔心的事情會是這個。
面對她的意外,我回答:「我有資格談戀愛嗎?」這句話,是我常常在一份愛戀關係的初期,甚或是與一個人在曖昧階段、幻想往後親密關係時,便反覆咀嚼的一句話——原因是記憶裡那些「麻煩的故事」糾纏著我,而在那些故事裡,我總是孤獨地承擔的所有一切。這些糾纏、孤獨和承擔讓我害怕:倘若在親密關係裡的對象有一天知道了「我的成分」裡赤裸裸的我時,他們就一定會離開我。長久以來,在這種「自我厭惡」的感受裡,我是一個不值得活著的生命。

是不是我真的做了什麼,才會讓母親生這麼大的氣?

大學的時候,我的一些同學、朋友說,跟我相處時,給他們一種文藝性的氣質。我想,這是母親在經營家庭時,試圖傳遞給子女的——高職未能畢業的母親,大量閱讀各種國內外的小說及文學雜誌,我的閱讀可能不及她的十分之一。或許因爲如此,這也是媽媽能欣賞並支持身為生理男性的我,能走向社會科學知識學習,從未如社會刻板眼光那樣定義我、反對我。
然而這樣的母親,卻難以控制自己的情緒。從小到大,她多次在我上學時,進入房間砸毀我的物品、或是半夜衝進房間對我狂罵——印象最深的兩次經驗裡:媽媽一次是把我童年時抱在懷裡、遊戲角色扮演的動物娃娃全數丟棄;另一次則把我蒐集珍藏的音樂光碟片(CD)全數砸毀。當回憶起這一切,我想,或許像我這樣相較文藝氣質的人,學生時為什麼卻總是受到那種「衝組」的社會運動所吸引,可能也與受到母親的情緒影響有關吧——我實在無法忍受那種不經過當事人同意,就剝奪、毀壞他人生命中珍貴之物的暴力。
在這種高張力的情緒中,有很長的一段時間對我的影響是:我一再懷疑自己「是不是我真的做了什麼,才會讓母親生這麼大的氣?」但即便我總是這樣自我懷疑,當我和他人講述自己的故事時,倘若有朋友問起「母親是否受了什麼樣的苦,才會變成這樣?」時,無以名狀的憤怒總充斥我的心中,我甚至暴躁地回覆朋友:「乾!為什麼我在跟你講我的受苦經驗,然後你回應的是你感到好奇的是我媽的受苦。」這種「兇」的語氣讓我驚覺,原來我的個性有一部分,很像我的母親。

母親的暴力是充滿詩意的象徵

後來,我試圖在母親和其他家人的互動裡找一些詮釋、找一些答案。這樣的追索是一件非常孤獨的事情。有點像是有一天你回家,發現自己忘記帶鑰匙,你於是努力地回想自己今天去過哪些地方——那是一種慌張中又期待自己趕快想起來、必須想起來,可以解決現在面對到的那種困窘。
媽媽的「砸」有很多種樣子:她有時候會選擇「砸碎」,那種聲響聽起來很嘹亮,我認為那時候她是在說:你給我住嘴,沒有人可以反駁我,我是對的;有時候她的砸是一種「剝奪」,砸人心愛的東西,那時候是在說:你現在不需要那些東西,我不允許你擁有那些東西;有時候她的砸則是一種「教訓」的意味,她的潛台詞是:我已經告訴你東西不可以放在這裡了,既然你沒有把我的話放在心上,我要讓你狠狠失去了,你才會就此記得。
那段時間裡,母親的暴力是一系列充滿詩意的象徵——雖然這是基於我有限的智慧所做出的詮釋。

暴力教人學會妥協

母親曾經告訴過我,相較於我的手足,我的性格裡有一種「冷」,和父親很像。我想她想表達的是:當她希望我去做一件她認為對我有益,但是我卻不願意去做的時候,她難以說服我的那種失望的心情。
我的手足也許是看到我的慘樣,他記取教訓,並找到討巧的回應方法,當母親戲劇化地跪下時,他會跪回去,用模仿的姿態,他不會如我一般「冷」。當我看著這對互相下跪的母子,實在覺得很荒謬。我感覺到自己是一種被攻擊的心情,感覺心裡被恨意充滿,也被悲傷充滿,我無法說出一個字、一句話。
面對這樣麻木的我,我揣想,母親看見的影像,是一個不理會她、不願因為她的脆弱、以及需要而妥協的人嗎?然而沒有人知道,當時的我如果做出什麼回應,我可能會碎裂,所以我只能展演麻木。在呆若木雞的反應底下,我被一種很深的罪惡感襲擊,只有我感覺到自己的心臟過於快速、撲通撲通地跳,我花好大好大的力氣才能夠重啓身體,移動並坐回書桌前。
暴力教人學會妥協,我於是在一種想保護自己的狀態裡,逐漸學會去做母親認為的,對我有益的事。

母親嘗試自殺過後:我們如履薄冰,卻若無其事的生活

「當我看到母親站在陽台上(準備自殺)的時候,我在想什麼?」有一次我在睡覺的途中哭醒,腦海裡閃過這個問題。
「我在想什麼?」光是想到這個問題、嘗試回答這個問題,我便覺得很害怕。或許這是每個自殺陪伴者的共同心聲?在那樣高張力的時刻裡,包括我的所有人關注的焦點只有一個:「她怎麼了?她為什麼要這樣?她怎麼會有這麼巨大的痛苦。」沒有人問過我「你還好嗎?你在想什麼?你感覺如何?」
如果有人訪問媽媽「是什麼讓妳想要自殺?」她不會回答、不會告訴任何提問的人她的想法。當這樣的危機過後,她甚至否認她曾做過這樣的事。她更常做的事是模糊地把責任推到我與手足的身上,媽媽會說:「都是被我小孩害的。」
然而此刻,我突然有一種感想,會不會,其實從來沒有人問過母親,站在陽台的時候,她在想什麼?那種激烈的、痛苦的情緒如此讓人感到沉重。我想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我找不到與「想死的母親」連結的方法。
這樣的理解讓我驚覺:無論是我的父親、我和我的手足,我們從來沒有問過彼此,在看見母親嘗試自殺的當下,我們各自在想什麼。母親的自殺危機是一種讓彼此難堪的畫面,過後,我們如履薄冰卻若無其事的生活,再無法聞問那時刻的感受、無法叩問心中未能浮現的聲音。我們壓抑、卻從未能擺脫這些感受,而僅能感受到對方將自己特定的想法持續詮釋成某種印象。
那些聲音和感受,我花多年的時間才得以辨認、觸碰——我好怕,我好怕憾事發生,閃過腦海的念頭除了怕之外沒有其他。
如果母親跑出家門,小時候我會去追,但往往追到家門,便會失去母親的座標。那一刻我感覺自己「中槍」,心裡有一塊東西也隨之死去。這時我往往會回到家中,排演著母親赴死後的劇情。我好像有一種意識,或許做好「最壞的打算」,比較容易渡過這些高速衝向我,漫無邊際、摸不清楚、隨時可能升溫、爆炸的恐懼。

我很害怕家人自殺,該怎麼辦?

當媽媽失去蹤跡時,尋人是一件困難的事、要主動聯繫警方,說明失蹤的媽媽,更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有一天晚上媽媽沒有主動挑起家庭中的戰火,而是悄悄地行動,吃了藥、開車出去,在馬路中央睡著了。後來我接到警察的電話,我第一次意識到原來「接到警察電話」也可以那麼開心。在急診室時,我去握媽媽的手。媽媽把我的手甩開。我又再去握媽媽的手,她哭了起來,我第一次感覺媽媽像小嬰兒一樣。
過去的伴侶曾經聽我講起過這段經歷,他對我說:「你可以找我陪你。」他的話讓我反思:「我為什麼沒有想到他?」我覺得我心中有一種想法,我想守護媽媽、也想守護屬於我們這個家的自尊——今後一切,都要自立自強,這也是媽媽從小叮囑孩子的話。
「他曾經輕生過,我很害怕發生他自殺,該怎麼辦?」在我的工作生涯裡,我曾被多次提問。
剛開始聽到這樣的問題時,總勾動我過去那種僵住的、被丟下的感受,幼年的我只能僵在那裡一直哭一直哭,陷入自己的情緒之中,並升起些許的罪惡感。但逐漸地,我發現當我接觸「自己」時,眼淚能夠洗淨我的感受,緩解我深沉的傷痛。透過各式各樣的方法,前進後退,一次又一次。和自己的感受在一起,很多時候,不是因為你要去做些什麼,而僅是因為聽見。調整家人應該如何感受自己的期待,從這樣的基礎出發,有內在空間聽見家人的聲音,找到建立連結的語言。
以前面對媽媽,我經常感到怨恨,怨恨「如果不是媽媽,我一定不會如何如何」,但正是在我陪伴媽媽的這五年,我領悟到許多事:我心裡的某些狀態,是暴力後的創傷反應,也深深地被複雜的關係歷史所影響。與其說「媽媽是加害者」,不如說是如毛線般糾纏的種種,使得我在進行生涯決策變得主觀想投身某些選擇,這些選擇,需要學歷、經歷、機緣去支撐決策,而非全然因為媽媽的疾病經驗所造成——但當身在風暴之中的我並不容易意識到這些。
在照顧媽媽的過程,我發現媽媽的症狀很吸我的能量,也很容易讓我緊張,偶爾我感覺煩躁,講過的話又要重來,我一遍又一遍投注許多時間對話,有時一不小心,就變成指責。有時在相處的過程中,我也不能坦承說出自己的感受,有時也要面對、承受媽媽的指責。談話失敗是常見的事。然而慢慢地,我在她的疾病中學到,內心在「比對」的人事:那些與我的人生無關、也很少接觸、甚至快記不清楚長相的親戚們,對於媽媽而言卻像是時而闖入盤據的魂魄,她置身其中的委屈與難。若是自己認為那些家族的歷史事故都與自己無關、以為自己懂、就是那樣,當然也就會容易對話中斷。

面對自我的恐懼

睡覺時,我有一個習慣:我一定會把門鎖起來,否則不能睡覺。因為我很害怕。睡覺時我也都會開一盞檯燈,不會讓房間黑漆麻烏的。在過去,媽媽半夜想起什麼事情過不去,就會衝進我的房間大罵。那種隱隱的恐懼仍是跟著我。但是比起小時候,現在那種隱隱的恐懼逐漸得到緩解。我在心理諮商面對自己的議題好長一段時間,找到覺察情緒的方法。我看見自己那些自動化的人際互動的反應,看見自己談話的方式對他人的影響,帶有批評、指責、控制的味道。而這樣的反應,對方都會不滿意、更生氣。
慢慢可以體會到對話懸置的過程。
我用了很多力氣,可以將對話懸置的內在力量,是一種鍛鍊。比較不會害怕沉默,也比較可以聽見快速的聲音:成長過程,曾經有很長時間,只要遇到聲音尖銳的人,視感官就會一團霧,聽覺也比較模糊。
我也會買書,瞭解一些案例,當瞭解越多,自我掌握感越強,也會減輕害怕。
後來我發現媽媽是一個很怕冷漠的人。我表達自己的情緒、我的氣憤,不會持續增加柴火,原來他討厭爸爸對她冷漠。原來她的壓力源是冷漠的回應,我就知道可以怎麼避免。逃避反而讓她生氣,吵架不會。冷漠會讓她聯想那些對她不友善的人,我也變成是那些不友善的。當我情緒有點激動地回應她,反而她會平靜下來。

回到生活:照顧是一種日常的陪伴

我覺得,自傷及自殺是一種症狀,症狀有破壞性,也有保護性的功能,每一個家庭都有獨特的歷史與關係。在我們家,症狀形成一種危機,要我們所有人停下來,面對壓抑的恐懼,並為他人負起責任。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怨懟為什麼弟弟可以從家裡逃走,而我不行。我只能安慰自己:「我們家有一個人要活下來。」
當我願意承接,弟弟也會有所改變,現在發現他也是用他自己的方式在回應與給予,每天打電話回家、寄送一些禮物。
照顧是一種非常日常的陪伴。最近我跟媽媽說要學習做菜時,媽媽感覺是很高興的。我開玩笑地說:「這樣妳死了之後,想吃家裡的料理,不會吃不到。」沒想到媽媽聽到我這麼說,她非常開心,教我一道又一道的家常菜。那一刻她的身影好像不是總是暴力的媽媽,我好像又看到那個飽讀詩書的媽媽的神情。我找到與媽媽連結的方法。
在媽媽教導我的過程,我才第一次知道煮飯的複雜之處:原來從採買到備料,有這麼多的事情要規劃、要逐步完成。媽媽一步一步地教我:切菜的時候,可以先將湯煮上,關小火;備料可以分段做,比較不會那麼累——原來媽媽做這些,做了半輩子。
媽媽生病的第二年,我考上了研究所。有位教授對我很兇,有些語言讓我很受傷,但後來仔細沉澱後,覺得老師講得也是有道理的,發現老師還是同理自己的。媽媽聽了我的描述後說,「不是老師同理你,而是你同理了老師。」覺得媽媽是一位滿睿智的女性。媽媽不再只是「媽媽」,而是一個更為立體的「人」。
那天從醫院急診室離開後,我在內心暗暗做了一個決定,回家。那也是我生涯的轉彎,讓我理解:照顧對我來說,就是一種陪伴,那種非常、非常日常的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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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ories of Caring〉照顧者專欄,不定期刊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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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蔡湘妤、周承澤 我是一個不可原諒的母親 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生命裡面慢慢地有能力去照顧到別人 我卻照顧不到我的小孩 唯有先把自己照顧好,才有能力去照顧生病的家人 ─── 〈Stories of Caring〉照顧者專欄,不定期刊載 ───
與弟弟的共同生活,如今回想起來是既珍貴也是份禮物。 知覺失調症改變了弟弟的人生,也翻轉了我與他的關係與相處方式,因著從旁觀察協助使我發覺家屬的心態對於康復者的穩定性扮演著必要的影響。 弟弟的病症,使我認識許多家屬朋友,學習一起用寬容的心態來看世界,靜待時機的耐心,並持續傾聽與鼓舞。
每一個照顧經驗都是很獨特的,所以其實我覺得照顧者真的是專家,雖然沒有證照,可是他是專家,這是需要被肯定的。
​我其實從來都沒有想過,我會成為一個精神科的居家護理師。我曾經覺得自己一定沒有辦法成為精神科工作者,因為我媽媽就是這樣了,我一輩子都要照顧她,這樣一來我日日夜夜都跟病人浸泡在一起,工作和生活兩者要搞在一起,好沒有生活品質喔。
猶記得同學分享其參與行動研究年會的收穫:「能力不是透過專業與知識長出來的,是來自承擔,在在意的過程中不斷生產知識,能力在其中長出來的。」學習以「人」工作,才能貼近“人”,彼此學習並理解到各自為人,均並不完美,可以一同向前,拿起各自的責任。
精神障礙者也是人,也需要關係,家屬有沒有能力和意願陪伴他一起去建立一個比較好的關係。即使是錯誤的關係,有著家屬的陪伴,他就可以在兩人關係中經驗和學習。如果還沒開始就說不行,這樣他永遠都學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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猶記得同學分享其參與行動研究年會的收穫:「能力不是透過專業與知識長出來的,是來自承擔,在在意的過程中不斷生產知識,能力在其中長出來的。」學習以「人」工作,才能貼近“人”,彼此學習並理解到各自為人,均並不完美,可以一同向前,拿起各自的責任。
精神障礙者也是人,也需要關係,家屬有沒有能力和意願陪伴他一起去建立一個比較好的關係。即使是錯誤的關係,有著家屬的陪伴,他就可以在兩人關係中經驗和學習。如果還沒開始就說不行,這樣他永遠都學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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