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陰記(20)

雖然當時在診間裡說了要開刀，但後來回家愈想愈不對───

其一，是我花七萬塊做正子造影、再花一萬塊做第二次內視鏡的目的是？有人需要寫醫學報告，發表論文，需要完整資料來呈現嗎？那為什麼是我出錢？另外，需要完整資料的話，所有的影像都可以不必做啊～所有人都開傳統刀，直接親眼看內臟、對內臟拍照、或是對內臟做超音波就好了。那影像醫學可以幫助醫院賺錢，但是，對病人的功用是什麼？對醫療的價值是什麼？影像醫學真的那麼沒用、那麼沒參考價值嗎？

其二，開傳統刀本身就很累人、傷身，住院至少一週之後，還得休息一、兩個月，身上留下一個大疤。但如果有必要的話，累人傷身也是得開。現在問題是，有必要嗎？只是為了親眼看看嗎？

其三，如前所述，我住院期間看過一份醫學報告，上面寫有一位女士，因為各種影像技術都找不到腫瘤的位置，因此她最後決定手術開刀，請醫生親眼看腫瘤在哪裡，再將它切除。但醫生開刀了之後，並沒有看到腫瘤，手摸也摸不出來。最後，醫生直接對胰臟照超音波，也沒有結果。因此，她術後還是繼續原來的控制血糖方法。所以親眼看，我也不確定一定就會有幫助。

其四，切除一半左右的胰臟的結果有三個：第一個，是醫生完全正確地預估到需要切除的量，因此，我的病就完全好了。第二個，是胰臟切除的不夠多，胰島素仍然繼續旺盛分泌，因此，我還是繼續有低血糖的問題，還是得繼續和現在一樣打藥。第三個，是胰臟切除的太多，術後胰島素不夠，馬上變糖尿病。至於結果是哪一個，這個不是醫生開刀技術的問題，是病人自己運氣的問題。這是我看了很多份醫學報告的感想。[1]

（補充一點，我看到的醫學報告，大概一、兩個病人，就可以寫一份報告。也不是每一個都成功治癒的。另外，我也看了Endocrine Society Clinical Practice Guideline，知道標準程序就是叫病人去開刀。）

另外，我在思考我第二次進診間時，他說的那兩件事：我的腫瘤很可能是惡性的、還有藥打久了會沒效。

首先，不管是中英文文獻，都說胰島素瘤百分之九十是良性。大醫生是有什麼超能力天眼，可以在還沒有動手術、腫瘤還沒切片，就知道我腫瘤是惡性或是會變惡性？

其次，我朋友以前在那間藥廠工作，也認識負責我藥物的業務，並沒有聽說用久了會沒效的問題。我也上網查了資料，這藥有寫它可能的後遺症，但並沒有看到關於無效的報導，我得再去查查。

也許這兩件事──腫瘤是惡性、藥物變無效，未來會發生在我身上。但不管怎麼樣，這兩個說法，感覺都不是基於科學證據的事實，頂多是醫生基於個人經驗對未來的臆測（或占卜？）。

因為他講的事，如果就字面上來理解的話，根本就不是正確的。所以我也只能用charitable interpretation 去理解他的話。[2]我想，也許他讀了我的病歷，仔細思考之後，覺得這做法，在我的案子裡，對我是最好的選擇。因此，他才要push我快點做手術，也因此，才會用這種比較恐嚇的方法。

但不論如何，身體是我自已的，我需要知道為什麼這是最好的選擇，我需要知道我有哪些選擇，每個選擇有什麼好處、壞處。

可是大醫生病人很多，他哪有時間跟我討論我有什麼選擇，還跟我分析每個選擇的好處、壞處？

這位醫生認為他已經知道什麼選擇對我是最好的，因此用兩個我已經清楚知道是八成是錯的事情來說服我快動手術。這對我來說，很難接受。我哲學系畢業，要接受一個結論之前，前提至少要是真的吧？！前提我都知道是假的，那我是要怎麼樣接受這個結論？

我可以理解很多病人你跟他講他也聽不懂──住院的時候，常聽到醫生說的很清楚，但病人聽的很模糊的情況，所以我可以理解醫生跟病人溝通的時候，得小心奕奕，有時侯真的會失去耐心。[3]

但我覺得我問題也不是什麼不合理的問題，身體是我的，我想知道你要做什麼，你這麼做的原因，目的、風險是什麼，沒有錯啊！

因此，後來我決定不要看這個醫生。我知道他可能是最頂尖的醫生，最厲害的醫生。但我無法開一個我怎麼想都覺得風險很高的刀，也無法在不知情的情況下，『相信專業』，讓醫生幫我開刀。

[1]其中一篇，其它的我有看到再回來補充。 https://www.jaypeedigital.com/doi/WJOES/pdf/10.5005/jp-journals-10002-1007

[2] 我不知道charitable interpretation的中文是什麼，知道的朋友們請幫忙補充。

[3] 我住院的時候發現，同一個問題，可以多問幾個醫生，會得到比較完整的資訊。另外，醫生和病人溝通常會碰到困難，所以我觀察他們也發展出一些策略。比方，我知道身體有腫瘤，只是不知道在哪裡。因此，我做影像的目的，不是「健康檢察」──看看我有沒有病。我已經知道我有病，我做影像的目的，是找腫瘤的位置。所以正確的報告，應該是要告訴我，有找到、沒找到，還有找到的話在哪。
那天，做完某影像的隔天，部門派人到我的病床報告結果，她的說法是，「你的檢查出來一切正常哦！」啊，我本來就不正常啊！也就是說沒找到我腫瘤位置的意思。
我猜這應該是醫生們為了省時省力發展出來的溝通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