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綠色潮流與台灣 –– 席娃博士訪台演講摘要

2022/10/21閱讀時間約 32 分鐘
■黃淑德(謄寫、翻譯與整理)
對於台灣的環境運動及農民運動的關心者,席娃博士(Dr.Vandana Shiva)的來訪,是令人期盼的。但是對普通的市民、媒體及政治人物來說,席娃博士是一個陌生的名字。今年5月1日,這位來自印度的女性環保運動者,首度來到台灣,擔任「亞太綠人年會」的開場演講者;這是一個各國綠黨代表的聚會。
當天下午,「綠色陣線協會」安排了一場名為「全球綠色潮流與台灣」的演講。席娃博士應邀與民進黨黨主席蔡英文女士展開對話。一位是核子物理學博士,卻因緣際會的成為反資本控制生態的學者與運動家。另一位,是受主流經濟學洗禮的政治人物;在台灣加入WTO前,曾擔任多邊談判的主要推手。前者,是全球非主流運動的指標人物。後者,是現任台灣最大反對黨的主席。
會議開始時,有來自彰化二林的稻農,帶來自製的稻草人及一包自家種的白米,來向席娃博士表達歡迎;也希望把台灣近期科學園區在農地搶水奪地的現況,尋求她的精神支持。在這個國際勞動節的下午,席娃博士說了一場人民對抗霸權的故事;道出她再探究土地正義路途上,所見到的小農之苦、企業惡行,以及政府之無能失職。本文謹將她演說內容,以較接近原貌的文字再現。
我為何會開始關注貿易議題、WTO及GATT的烏拉圭回合談判呢?
這一切要從1984年談起。 那一年6月,印度軍隊開到旁遮普省的錫克族聖廟,進行突襲掃蕩。這個代號為「藍星行動」的殲滅行動,連同後續的多次軍事鎮壓,造成約三萬人死亡。這起因,是因為區域爭奪飲用水及農業用灌溉水源。旁遮普省原本是印度的榖倉,也是近代「綠色革命」的起源地。這項開啟了現代化學農業的實驗,讓主持計畫的專家,在1970年獲頒諾貝爾和平獎。這引起我的懷疑:為何想要帶來和平的農業革命,卻換得戰爭的形態?
同一年的12月,在印度中部大城波帕市發生美國「永備化工」(Union Carbide Corp.)公司的農藥工廠毒氣外洩事件。超過三千人當場死亡。大多數受害者,是住在廠區外貧民窟的窮人。這人類史上最慘的工業災害事件,引發我決定來研究「綠色革命」。為什麼在農業上使用的殺蟲劑,卻反過來會屠殺百姓?為什麼這又會引發農民與農民之間,因水源爭奪而相互衝突,甚而擁槍械鬥?我發覺這套新的農法,是源自戰爭,是使用大量化學武器來充當農藥。我因為寫了一本書,也開始被邀請去參加一些「生物科技」的研討會。
1987年在日內瓦,我首次聽到業者談論到生物科技與專利權。當時,基因工程尚未有商品化的應用。化工業者自謂事業規模太小,預言:到下個世紀,只有五家公司可存活;而且是擁有最多專利權的公司,才能生存。把新的基因植入到生物體,才能宣稱是:「新的發明」;而得以能成功申請到專利。至於自由貿易協定,將成為把專利權推動到全世界的新工具。那是我首次聽到FTA(自由貿易協定)、GATT(關稅暨貿易總協定),以及IPR(智慧財產權)。在回到印度後,我立刻開始種子保存運動,並建立「九種」農場/基金會(Navdanya),也同時留意GATT的動態。

從GATT到WTO––幕後推手及壟斷企圖

1991年,當GATT的秘書長起草了最後協議內容。這份被稱為「鄧克爾草案內容」(Dunkel Draft Text)的文件,在印度被簡稱叫:DDT。在我們被告知這份協議完全沒有協商的餘地下,我決定做一件從未嘗試過的事:把這個DDT文件,翻譯成印度不同地區的語言;到各地來舉行在樹蔭下的討論會。讓民眾來宣導,以增強更多民眾的支持。這是個讓政治能照顧到民眾福祉的方法。到了1993年,我們開始發動遊行,讓50萬農友走上街頭,抗議GATT;但是WTO仍照進度規劃,持續的設置。我記得當印度政府準備簽訂加入WTO時,告訴人民說:我們為了扶植軟體工業,必須犧牲農民權益;為了讓軟體工程師能拿到到美國工作的簽證,我們必須開放美國農產品進口。
為了追蹤TRIPs協定的進展,我做了許多相關的研究。我習於探究任何疑點的根源,特別是這個TRIPs協定,也就是「與貿易相關的智慧財產權協定」;光是個名稱就非常得繞口,但其實它的內容多與貿易無關!所有的條文都在說:何謂專利權、版權、農民權。這些應該是由國家議會來定義的,這是國家主權的事。但是美國政府所在地的一些代表企業的律師,可不這麼想。他們是想把 TR(貿易相關),放到IP(智慧財產權)之上。那麼TRIPs這些條文,又是如何起草的?那可是由醫藥、化工、汽車及娛樂等大企業的代表,所組成的「智慧財產委員會」(IPC)來草擬出來的。就迪士尼公司而言,他們所想的,是讓每個人都穿上印有米老鼠的T恤;但每個人,都得付專利使用費。
另一個業者代表是「輝瑞藥廠」。它開發的一種熱賣的減肥藥,其實就是個生物剽竊的例子。藥材,是取自非洲喀拉哈里沙漠的仙人掌植物Hoodia。這可是遊牧民族(San部落)幾千年來賴以解除饑餓、又可止渴的在地植物。「輝瑞公司」取得了對這種植物的專利;把其中可以抑制食慾的成份製成減肥藥。因為肥胖症在美國已是個嚴重的問題。我每年到美國至少去做兩次演講,每次都被美國人日趨肥大的體型嚇到。這逼得航空公司準備要全面加大座位;而這樣的費用,是你我都要負擔的。但這讓1/3美國人受折磨的肥胖症,其實是不良的食物所造成呀!
當WTO協議正式簽署成立時,「孟山都公司」的代表就表示:我們達成了前所未有的成功;我們就是病人、診斷師、醫師等三者合一。我們將能夠來界定問題;問題就在於:農民留種。我們則是提供解決的方法,那就是保存種子這舉動,就是給法律上認定成:侵犯智慧財產權的犯罪行為。
但這怎麼可以叫做是「自由貿易」呢?傳統上,保留種子與交換種子,一直是農民最基本的權利。為何這樣的基本權利,就要被迫終止了?怎麼這「自由貿易」,成了「孟山都」的自由貿易呢?「孟山都」正好是當今全球最大的基因改造種子的供應商,控制了全球95%種植的基因工程改造的作物種子。它也更積極在全球來收購非基因改造的種子公司,因此全球種子供應,也都快速的給集中到「孟山都」手上。最近「杜邦公司」(美國第二大的種子公司)正式控告「孟山都」觸犯「反托拉斯法」。在印度,「孟山都」也正被提起反托拉斯的訴訟;因為印度在棉花種子的供應方面,100%是由這家公司所壟斷。
「自由貿易」,於是成了大企業可來壟斷貿易的自由,來否定市民權益的自由,及可以相互競爭的自由;甚至也成為反競爭限制。就在我看來,TRIPS協定,其實就是「孟山都協定」。我不認為種子及生命形式,都算是新「發明」;知識與育種,也不是「發明」。生物多樣性與食物、農業,生物多樣性與傳統草藥,這些在傳統中醫及印度醫學中,都是很重要的。印度在最近已整理出一份遭到西方企業以專利剽竊的5,000種傳統生草藥的清單。
之前,有三案例已經遭舉證、而給撤銷專利權。首例,是印度的苦楝樹(Neem);這是伴隨著印度人幾千年的多用途植物。第二個例仔,是印度香米(Basmati Rice)。它是在1998年,被美國德州的RiceTec公司申請到品種專利;它的專利權,甚至涵蓋煮飯的方式。但煮飯,是我六歲時祖母就已經教會我的。那是人生裡最簡單、最容易學會的事情。結果是米飯的烹煮方式,都成了該公司的新「發明」,變成它的專利;好像我們過去幾千年來,都未曾吃過稻米!
我們印度另外有一份清單,是540種具有抵抗劇烈天候的專利保護作物。這些都是農民育種的,而不是基因改造;分別具有抗旱、耐澇或耐鹽的特性。在印度許多沿海地區,都有耐鹽份的稻米品系;台灣擁有很長的海岸線,應該也有耐鹽性的稻米品種吧!這些也都是生物剽竊的奪取對象。
回到印度的基因改造Bt(蘇力菌)棉花,「孟山都」藉著這單一種作物,就從印度賺走2,300萬元美金的專利使用費;它只是藉由把一個有毒基因,放到棉花中。這是很荒謬的。一般主流的論點,是如果沒有專利權,就沒有為社會帶來新發明的誘因。基因改造的技術,一種是將Bt菌植入作物,用以產生毒素。另一種,則是把抗除草劑的基因放入作物,讓作物可抗除草劑;但卻也讓除草劑給濫用。
這兩種都有增加食品中毒素的疑慮。這些都是或對人體、對環境增加污染的新「發明」。試問這是對社會的正向貢獻嗎?全球許多地區的人們,都在說:我們不想吃這樣的食物。那麼為何把毒素引入食物中這種危險的企業行為,不但不被懲罰,反而是還被獎勵呢?所以當我們討論貿易事宜,這些都應是得慎重來考慮的重要議題。
2003年,當「歐盟」決定要以五年期間來禁止種植基改作物時,WTO差點就被「孟山都」給利用了。「孟山都」施壓給WTO,要求「歐盟」取消禁種的禁令。我們當時便發起了一項運動:「市民反對WTO對基因改造技術的運動」;讓WTO知道我們正密切注意你閉門秘密協商,別替「孟山都」背書。我們成功提交6千萬份連署,表達人民的關切(對基改作物及食品的疑慮),也阻止了「孟山都」的企圖。

AgA及TRIPs協定如何影響印度?

此外,WTO第二份對農業有重大影響的就是AgA(農業協定)。難道在這項協定之前,全球原本沒有有關農業的國際貿易嗎?錯的。自有歷史記載以來,香料一直是貿易的重心。印度,原本就是香料的輸出地。實際上,殖民主義的興起,就是為了掌握香料交易而發展出來的。哥倫布會錯誤地「發現」到美洲新大陸,他原本就是為了出航印度,尋求香料貿易,而自以為已經到了印度!
我們難道從來沒有過海上貿易?英國人在印度設立了「東印度公司」;為擴張其貿易勢力,在1716年與當時即將垮台的蒙兀兒王朝,以50盧布簽署了「自由貿易協定」。這是印度被英國殖民的開始。對印度而言,認識及被迫實施自由貿易,至今已有300年之久。這代表了印度被英國殖民的開始。殖民者的企業是免稅的,本土企業要繳稅。這也導致許多在地企業逐步的崩解。我們所經驗到的,是本地人被懲罰,而外來人被獎勵。到最後,則是一項接著一項的本土經濟體,都給瓦解了。
那麼,到底自由貿易是如何影響了印度?事實上,這些衝擊是很劇烈、而且是非常悲慘的。我今天只舉兩個例子:農友自殺,及糧食自主的受損。因為在印度有2/3的人口是小農,所以我今天在此,完全能體會台灣的小農所遭受到的生存打壓;因為我們都是小農組成的國度。全世界的小農,都是很任勞任怨的。印度的農友,也和台灣農友是一樣的。我今天看著在場農友美麗的臉龐,你們臉上的每條皺紋,都是照顧土地、餵養眾人而辛苦勞動的痕跡。這也是我誠心願意與你們站在同一陣線,來共同抗爭。
印度農業面貌的改變,始於1997年。這一年「孟山都公司」來到印度,開始壟斷種子市場。它販售起昂貴、且禁止農民留種的種子;農民因此陷入惡性負債,而陸續的開始自殺。基改Bt棉的種子,被吹噓成神奇種子。棉花種子從7盧布,一下跳漲成1,300盧布。殺蟲劑的用量,增加了13倍。而那主要的害蟲:棉鈴蟲,卻夜因此普遍的產生了抗藥性。種子變貴了、農藥成本增加了,而棉花的價格卻下跌了;這是因為WTO的自由貿易協定。這種種因素的交綜,讓棉農陷入負債的深淵。農友自殺的盛行,始於1997年,它出現第一例。這累積至今,已有超過20萬名印度農友,自殺死亡。而這些農民,都是居住在受到WTO衝擊最大的地區;如:種子市場被壟斷、農產收成的價格大跌。
針對農產品價格崩跌,我們為了在2002年墨西哥坎昆的WTO會議報告,所做的調查,發現到:每年印度農友總損失的收入,高達250億美金。這是因為在WTO規範下,而蒙受的損失。農產品的價格滑落,是因為那份農業規範:AgA,主要是由大型農企公司,如:「嘉吉公司「等所起草的。而這些大型企業,每年也會從從OECD國度,取得約4,000億美元的補貼;這也就是說:大約每天會有10億美元的進帳。有了這樣的收入,它們就能把農產品價格壓低;然後拿到任何一地區傾銷,都會讓該地區的農業崩解。
只要一個季節的傾銷,就能讓非洲一個國度的經濟瓦解。1998年,大豆沙拉油以低價大舉入侵印度市場,造成500萬農友離農失業,100萬個村落裡的小型粗榨式油坊關門停業。優質的在地食用油,從印度市場消失。我們於是開始組織起運動,並要求政府恢復傳統的芥子油、椰子油等的供應。現在,我們只能維持少部分的本地食用油的生產與供應。
幾個月前,孟加拉微型貸款鄉村銀行的創始者:尤努斯,拜訪「九種農場」的有機販售店。看到芥子油時,他很驚奇在印度仍然買的到。因為這種油在孟加拉,已經消失10年了。孟加拉現在只有大豆油和棕櫚油。芥子油,是我們烹調的基礎。一旦農友逝去,我們也將失去這樣珍貴的食物及我們的健康。那麼會是誰來受惠呢?賣油的「嘉吉」,還有賣大豆種子的「孟山都」;它們互為主要的商業搭檔。
餵養全球的物種,約有8,500種;這是餵養全球的食物方面的生物多樣性。但現在,只有四種作物被快速增產種植。這些都是基因改造的作物––棉花、玉米、大豆、芥子。基改大豆已經佔據整個美洲。現在「嘉吉」在亞馬遜河流域非法砍伐雨林,種植基改大豆來出口。阿根廷本來是小麥輸出國,現在變成「孟山都」基改黃豆的主要種植地。
大家可以從Google搜尋到一支影片:「Killing Fields:the Battle to Feed Factory Farm」。它揭露南美洲被快速轉成種基改大豆的事實。因為大片大豆田是以飛機噴洒除草劑(台灣叫:年年春),任何綠色植物都會被殺死。於是鄰近為數眾多的小農戶,成為受害者;淪為城市街友,靠著慈善團體的街餐渡日。這種人為製造的饑荒,正是全球化的結果。
當今有10億人恆常處於饑餓。另外20億人則被各種飲食相關的慢性病所苦。全球會有一半人口處於這種困境,這是現行的糧食體系所造成的。印度在過去並未有嚴重的饑餓問題;我們尚能生產足夠的內需糧食。但全球化之後到現在,每人每年平均可分配的食物,從過去的177公斤,降到現在150公斤。現在,印度有半數的人口面臨著饑餓。為何印度每年有將近9%的經濟成長率,卻也有全球最多的饑餓人口?這是一體的兩面。因為造就出如此高經濟成長,它仰賴的,正是對糧食生產土地的奪取。印度經濟成長模式,正是以摧毀農地及農民生計所換取的。印度農友所面對的與抗爭的困境,與今天在座的農友是完全一樣的。對土地強奪,正是建構全球經濟的基礎。
全球經濟頻繁買空賣空,其交易量已是實質經濟產出的70倍,這已形成真正的泡沫化危機。所以有了二次房貸引發的華爾街金融風暴。同樣這群告訴我們華爾街是發財之地的人,也正在快速掠奪非洲農民的土地、印度的農地;因為只有土地,才是真正的資產。這些土地炒作投機客說:需要土地來蓋高科技城、加工出口區、特別經貿區,所以必需釋出農地。另外他們要的,是躲避環保法規、勞工保護法令。所謂的全球化,就是要無止盡的對自然與勞工進行剝削。印度、中國這些被稱為新興國度、新經濟體,它們所面對的,正是對土地環境及勞工的剝削。其實與印度及中國的文明,相較於美國,才應給稱為新興經濟體!

為何我們需要新替代思維?新的典範轉移?

當慣性思維所延伸的政策,已證實失靈下,這也正是我們該導入新思維的契機。
當前的發展模式,已證實:只會造成大規模的人類悲劇。我看見90%的印度百姓,被政府視為無用,隨時可被替代的。我們要你的土地,所以趕走你。我們要你的水及河流,於事便把你驅離。這樣的政府是如何在治理的?所以現在印度有三分之一的地區,有毛派武裝份子活躍著。這樣左派極端勢力,強調能捍衛起人民的權利;因為這些地區已無民主。全球化,已經摧侵蝕了「民主」;全球化,拿走國家的自主權,剝奪了人民的聲音;經濟,也不是自己可以決定的。民主一旦被剝奪,取代而來的,就是暴力。
現今的經濟制度,是建構在兩個錯誤的假設上:一是認為經濟是可以無限制的成長。但地球資源是有限的,所以經濟成長也是有限的。二是現行的發展模式,是無法永續的。它鼓勵大家都成為消費者,但卻剝奪你成為生產者、製造者或農友。沒有參與生產,如何能有收入來消費?
我們看到美國所面對的危機。美國人當前的家庭消費支出,是其收入的3倍。這種過度消費,正是造就中國經濟的崛起。但在經濟泡沫化時,人們陷入負債;失去工作、房子,連到沃爾瑪購物都買不起。現在美國人有1/3人口,重新開始種菜,供應自己所需的食物。這是拜金融危機之賜。我收到一個年輕人從底特律寄信來感謝我。他買了我的書:「大地,非石油」。這位因失業而一無所有的人,告訴我:現在他開始種菜自食,並供應給整個社區。他說:現在是他這輩子最快活的時光,他能創造沃土。如果說一個失業的美國勞工,能有個新的生活,參與了食物的生產及土壤的重生。那麼,剝奪一個亞洲小農的耕種生計,就是不公義的了。
有種流行思維是這樣的:「我們不需要農民、土地、土壤、自己生產糧食」。有部電影叫「Soylent Green」,描述未來(2022年)的人類只有兩個階級,一個階級支配另一個階級。被支配的階級,只能吃含死屍化製成的加工食物。這聽起來,不就像狂牛症嗎?牛隻吃著那由狂牛病牛的屍骸所製的肉骨粉。現代人類,則是被與食物生產現場,遠遠的隔離。過慣了超市購物的生活,就無法了解現代食物是如何被生產的。大型企業,有權利隱藏一些訊息,不讓我們知道:食物內,是否含有什麼,是否有基改的成份嗎?而且像是牛,到底是吃怎樣的飼料來養成的?大型企業,變得愈來愈不負責。另有一部新電影叫「Food, Inc.」它解析美國的動物、生產者的困境、消費者的受害、及食物生產的不堪實況。我們不需要美國把自己壞的食物體系,來做全球化。
我們印度有自己多樣的食物體系、豐富的糧食多樣性及農業生態,以及尊重大地的生活。亞洲的重生,不需要學習失敗的美國發展模式。但我們現在卻看到印度及中國,卻模仿起美國的工業化的農業!亞洲,有的是豐富而尊重自然的傳統,雙手勞動的耕作模式。如果美國人所享受的,是高生活品質,那麼為何有太多人,要依賴“百憂解”才能打起精神上班及度日?我們從未聽說農夫需要抗憂鬱藥,才能下田耕作。田間勞動、尊重農地、栽培食物能夠養活自己,這原本就是對抗憂鬱的最好的生活了。
每過一天,我都更加堅信:農耕、園藝,以及成為農民,才是未來的生計方式。我們更應該極力扭轉那個讓農人失業,農地被奪的趨勢;更應揭開那種種藉由不實估算的開發計畫。因為工業化農業,用了太多石油。而當今這種依賴石油的糧食生產,是無法永續的。花十倍的化石能源投入,才製造出一份的食物產出;這種工業化農業,是無法永續的。我們一定要朝向再生能源,並建構起在地糧食經濟。
我曾寫了一本書,名為:「土地民主」;而在之後也認真思考:土地,應有被尊重的基本權利。最近玻利維亞總統在「世界人民氣候暖化研討會」中倡議:大地之母的權利;準備向聯合國提案,希望比照「世界人權宣言」一樣,也應通過「地球主權世界宣言」,以保護大地之母。
最後,也祝福台灣能找出讓農民可維持生計的新配套;如此才能持續生產健康的在地食物。

對台灣困境的建議,走出舊思維

人類發展,走在現今這條路;但是這並不代表未來也只能這樣走下去。所有的指標都顯示:這條路,是無法通向未來的。因為現在的這條路,是:一、極度依賴石油的體系;二、高度集中、依賴遠洋運輸,來供應每日民生必需的經濟。這種經濟運作體系,是非常的脆弱。這是因為石油面臨枯竭,以及頻繁的、極遽的天候災難。我們只要看看:颶風卡崔娜給全球經濟帶來的破壞;一個颶風,就能打斷全球石油與榖物的供應鏈。
所以為了因應氣候變遷,我們需要建構起在地、分散型的經濟。在地經濟並非封閉、孤立的。而是不會去浪費稀有的資源,把人當人,並且能降低災害帶來的風險。而高度集中式的經濟,是極易受到災難的損傷。
另以,像是金融危機。如果不是幾家大銀行,把房貸債權轉成證券商品, 這次損失,將只侷限在區域性。但是當今的世界金融,是高度資本集中的;於是我們才會遭逢大規模骨牌效應的全球風暴。我們需要建立起新的緩衝機制,這包括:生態面、經濟層面及政治面的。
美國的經濟,已步入後工業化,或是「去工業化」。美國的製造業,已多數外移。美國的經濟,主要是依賴:一、農產品出口。二、為數眾多的專利費用的回流。在農產品方面,美國很早就知道利用糧食做為武器。首先,是在越戰膠著時,因越共擁有傳統梯田而來互助換工的農村人際網,美國人想出打仗的對策,是大量傾銷小麥。讓越南人習慣吃麵食,讓農村放棄種稻;這也就能打破農民互助。這樣以糧食為武器的手法,是深植在美國的外交政策中。
上週,「美國國際開發署」(USAID)主管宣布:要把對外援助農業的預算,全都用在:於全球來推廣基改作物(GMOs)。這說白了,就是要來推廣「孟山都」的基改種子。這也表示:不僅糧食可以當做武器,連種子,也成了武器。誰控制了種子,就能控制全球的糧食體系;於是也就不需要發動海外動兵了。「依賴」的最高境界,是對種子與糧食的依賴。
第二,是自由貿易。既然是農企業左右了政府政策,美國的機械耕作方式,已消滅了美國的小農經濟。現在全美國農民的人數,比監獄裡的犯人還少!在美國境內的肥料與農藥市場萎縮,必須依靠外銷來支撐農化企業的成長下,整個WTO協定,都是在促進市場的擴張。但卻是鼓勵壞食物的貿易;這種食物,在印度我們稱之為:「不值得吃的食物」。
再者,氣候變遷,已增加農業生產的不穩定與易受損性。去年美國密西西比河流域的大水災,造成8億美元的農產損失。一次水患,就能毀去整年的收成!現代的思維是:各國都不用生產糧食,就讓美國和澳洲來餵養世界。這種思維,再加上遇上澳洲近來連年乾旱,於是美國的如意算盤,就是:讓全球的人,都吃美國農產品。但當今水災、乾旱及過超抽地下水灌溉,讓農業生產極度不穩定;而美國中西部農業用水,又是靠著大量抽取數百萬年前形成的化石地下水層;這可是無法自然補注的。整個糧食貿易制度,竟然是建構在環境的脆弱性上面。所以在糧食方面,我們必須重新思考「自由貿易」的意涵。
當今,政府及國會,對貿易的立法及管制權,已經被大大削弱。而這些主導著政府「解除管制」的企業,竟然在金融風暴後,要求政府提供鉅額的資金來紓困!貪婪企業所造成的巨大虧損,竟然來要求政府介入;它們要求數以兆元的金額,這遠遠超過以往任何對農業的紓困。政府應該要做的真正決定,是:把融資給這些銀行業及靠補貼資金壯大的農企業?或是政府應該挹注給為數眾多人的永續生計及人民福祉呢?
我是學物理的,這門科學對思考訓練,著重在:探究事物過程是如何運作的。當今世界運作的思維是壟斷與集中。美式的思維則認為:如果200家企業算是太多了,就會整併為5家;如果5家仍嫌太多,就給購併成1家。如果全球有半數人口從事農耕,算是太多了;為了減少農民,於是就引入農藥與機械來取而代之。但是這種制度,無法在生態上是永續的,在經濟上也是無法永續的。
基改玉米

“以土地為本”的新經濟

我認為:當前的發展模式與經濟制度,是走不下去的。因為回到基本面,所有的經濟制度,是依賴交換而形成的。而當今的經濟,卻可能因為人、氣候、或金融功能失靈,而導致毀滅。政府所有的施政基礎,應該是在生態保育、及確認人民的福祉;我認為:這是當今最大、也最令人期待的挑戰。但那阻礙了推動變革動力的,是貪腐。
我們從各種跡象,都看到改革的必要。我認為改革應包括:把現行鼓吹單一作物的農業,改成鼓勵多樣性的農耕;把高度集中的系統,轉成分散式經營;把石化燃料經濟,轉變成土壤的經濟。我所說的將來的土壤經濟,指的是「土地為本的經濟」(Earth-based economy),是來肯定土壤的生產力。土地,可以生產出我們大部分的生活所需,與提供就業。
沒有任何東西,會比土地更慷慨的。非洲大多數民眾,以及印度3/4的人口,是被土地所雇用的。他們並不是被「可口可樂」所雇用,更不是被「先正達」或「嘉吉」這類跨國農企業集團所雇用。政府,或可以雇用一定比例的公共服務的人力;但土地,才是世界最大的勞動雇用者。這種經濟,我稱之為:「土地經濟」,或「生活經濟」。當今的經濟模式,是「滅亡經濟」。因為目前的主流經濟,是在殺害農民、戕害土地、毒害大氣及河川。而我們需要的,是生活經濟:可以來維持生計,並維繫人們的健康與福祉,進而營造幸福康健的社區。
我相信:任何有勇氣及遠見的政治過程,答應來努力促成新的改革之路,最終將會得到人民的支持。我們不能寄望在:屈服於「孟山都」,才能有出路。「孟山都」不會替我們解決問題,而且它是遠在美國。在地的民眾,才是我們真正所能依靠的。我們正站在轉捩點上。在地經濟,是我們應該發展的,特別是糧食經濟。但在全球的行動方面,我們應該尋求的是:團結,彼此關切,及「星球意識」(Planetary consciousness)。所謂的「星球意識」,是感知到「人類–環境的相互依存」,及一體性。
全球化,向來是鼓勵原料及商品在全球運來賣去;且同時將人們的意識,窄化成單純的消費者。我們所該做的,正是反道而行:節制物質消費,拓展我們把地球視為一體的覺察,體認我們都是地球家族的成員。當我們能意識:自己是地球子民時,未來經濟的基礎則將是:致力提昇在地生產的能力。
夏威夷傳統的芋頭田

如何以在地經濟,增加小農收入?

化學式農業,是將農戶收入由農村賺走的農法。為了增產,農民增加化肥、農藥的成本支出。但其實淨收入是減少的;這於是形成了「負債的經濟」。再加上,那些透過補貼的外國農產品,卻大量透過國界,進入鄉村。於是造成產地農產品的價格暴跌。這個,才是讓農戶收入遽降的最大原因。
想增加農戶收入,要靠兩種行動:一,是對農產品的實質品質,要能有合理的計價。二,是停止對那不公平的補貼農產品,大量的國外傾銷。所以推行生態農業、或有機農業,是為了讓好的食物,能夠以合理價格出售;來增加農戶的收入。
我們在WTO運作之初,便反對把農業納入自由貿易。美國的計謀,一方面,是要求印度取消對進口農產品的總量管制。另一方面,卻讓WTO縱容那些接受補貼的榖物,傾銷到印度等國。印度,是第一個因加入WTO,而主動取消對進口農產品總量管制的國度;但歐美等國度對農產品的補貼,卻不減反增。由這種不公平規則所建立的貿易體系,竟然還敢叫做:自由貿易!
任何政府,都有權對進口量進行管控,特別是在當前的世界局勢下。我認為:這是政府所該做的本分;我稱之為:「管控貿易」。台灣的糧食自給率,目前是30%左右。那麼這30%,則是代表:良好品質的食物;因為這是政府所能管得到的。但是進口食品,則是無法確認品質的。像是中國的經濟模式,製造出壞的食品,及含三聚氰胺的嬰兒奶粉,而造成嬰兒的死亡。世界貿易,竟然能讓含污染物的食品全球流通,卻無法規可管。這可是自由貿易最荒謬之處。然而,各國對自己的百姓、農民耕作、銷售,以及家庭式小餐館(衛生稽查等),卻以本國的各式法規,進行過度的管制。
年輕人,離開農村的真正原因,是因為農業被刻意、不公平地給轉變成「負債的經濟」。但農業,絕對是正向的經濟;因為每個人都需要有足夠、好品質的食物。只要能創造出公平的交換體制,年輕人是會願意留在農村的。以我們在「納丹亞農場」的運動經驗來說,二十多年來,培訓過50萬名農友;這已形成在各地區域的農業網絡。其中有些是從都市回流,到農村務農的年輕人。他們現在是宣揚公平、永續農業的最佳幫手。所以年輕人,是會回鄉的。

未來農耕的基礎建設

為了建構起永續的農耕,讓農業再生,我們需要建立起三個層次的基礎建設:一,是讓農友成為農業研究的夥伴。二,是農產品行銷。三,是確保那易取得的農業資材。
首先,建立起那把農民當成研發夥伴的制度,在印度我們稱為:「參與式研究」。讓農民參與到農作物育種、土壤管理等方面;因為農民擁有豐富的知識。「孟山都」的那種農企研究,是造就農民負債的科技;現代工業化農業,是把農民當成呆子。其實,農民是世界上擁有多元知識與技能的人。我們成立了「種子學院」,讓全國農民來此接受培訓。然後再回到各自村落,去培訓更多的農友,推廣那低成本、提高生產質量的耕種及育種技術。
第二,是行銷。我們在印度,嘗試創立起那些能讓農產品直接銷售給消費者的據點。能愈縮短生產到消費端的連結,就愈能減少耗損,增加農民的收入。此外,在義大利與巴西,各有一個由地方政府主導的,成功農業行銷的典範。義大利的托斯卡尼,由於地方政府全力支持農民,發展高品質的農產品;現在已成為全歐洲最賺錢的農業地區。
另一個例子在巴西。這是貧窮人口極多的國度。但在貝羅奧利松市(Belo Horizonte),透過市民顧問委員會,不靠政府補貼,卻成功打造了農民與消費者雙贏的食物供應。農民到都市販售自家農產品,最大的支出,是攤位租金。市政府則會提供租金低廉的農民市集攤位,給為數眾多農民。而這省下的攤租,讓農民販售的收入,增加一倍。消費者也能以市價一半的價錢,買到安全新鮮的蔬果。這讓產、消雙方,互蒙其利。而且這樣的市集,也創造了民主的可能。因為不論貧富,在這裡都能買到、享受新鮮、健康的蔬果。窮人與有錢人,都可在農民市集及食堂裡共處。在此,社會的不平等消融了。
全球化底下的設定,一向是:經濟規模,愈大愈好,中國與印度,未來將會面臨重新調整其龐大經濟制度的困境。台灣正因為較小,就擁有轉變及調整制度的靈活優勢;能做到中國或印度無法做到的變革。

結語

對於發展與永續之間,要找到怎樣的平衡?我們必須重新建立起:城市人與農村人的關係;而其中最直接的關係,是透過糧食的生產、消費,串連起來。因為農村能生產的,是糧食;而這這正是城市人所需要的。善用每天三餐,來投票,以重建本地經濟。而不是投給「嘉吉」和「孟山都」公司,讓它們賺取更大的利潤;因為這麼做,也將會延續動物的受虐狀況,森林的大量砍伐,以及土壤退化。把消費選票投給農友,這是我們的義務。每個社會都需要這樣做;否則人類沒有未來可言。
在『大地,非石油』一書中,我提到化學式農業的全球化,對地球暖化提供出40%的碳排放。 無論是想來解決:壞的食品造成的人類健康問題,解決:地球暖化,或是要消除貧窮飢餓等問題,關鍵都在於「重新建立起在地的農業經濟」。
最後,則是要解決:社會的種種不公不義。首先是得來認清:這並非人類的社會或生態競爭的必然結果;而是因為人性的貪婪與冷漠。這是可透過過程來修正的。人類社會,曾在不同時期,經歷過種種極端的不公平;但也透過過程,做過無數的改變。印度在近代,曾經經歷了2億人的飢饉。但是透過法律與政策的修改,印度的饑餓問題,就得到大幅改善。這『政策』是如此重要,就像是在設定物理學中所稱的「邊界條件」;在此範圍內人們可以行使其自由。
現在大企業集團告訴我們,政府不需要制定政策,它們來做就好。WTO架構是企業集團所設計的;國家不需要再來制定政策了。我們得爭取回人民的政治空間,才有可能來解決種種的不平等。在自己的社區裡看見其他人的流離、飢餓;於是透過人與政治的努力,透過民主程序,方可能帶來改變。
不平等,是人為造成的;不公義,是被因循延續的。 持續忽視這些現狀,只會帶來政治的不安定,與貧富的加速兩極化。一但超過臨界點時,世界將無法永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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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下午,一位物理學家,把二十多年的全球化的過程,以許多故事穿插說了一回。讓我們對於反全球化運動,有新的體認;對國家與企業對資源的掠奪,有更多事例的印證。從印度農村與農民被壓迫的事件開始,到關注科技結合國際法規,如何以“貿易”為名,全面對地球人民、土地及物種,進行著佔據及支配。
席娃博士,接近40年的參與及投入;進行獨立的研究,並積極質疑、發聲。她對民主運動的參與,不是在議會的政治選舉,而是選擇走入普羅大眾;以自身對科學與制度的了解,用探究本質的精神,把真相揭露。串連起在印度這個多樣種族、文化的土地上的人民,尋求生存的活路。
她匯集有志之人,聚成團體,並展開多種議題與創意活動。她的深受全球尊崇,絕非偶然。(黃淑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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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按:感謝淑德真得在百忙之中,花了好一陣功夫,仔細聆聽席娃博士在台灣所有演講、座談的英語錄音帶;然後是很用心的,將之轉為中文,幾乎是逐字謄寫、整理。然後才會有這一篇文章。謝謝,黃淑德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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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謀求自然和人為的,即天、地、人的和諧,帶給人類充滿豐富物資、健康、親密感情,以及安定、舒適的社會。」為宗旨的日本「幸福會山岸會」;廢校新生:讓居民笑語重新響起,位在日本偏鄉的「森の巢箱」;還有「以稻貫之」遊佐町豐富且深刻的農食走讀。這些都是現在新農村努力的事,讓我們一起來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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