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當今美食界各種煞有其事的裝B為題的黑色幽默,每個挖苦都確保觀眾肯定能愉悅服用,然而這樣的小品雲集眾星之力有種焉用牛刀之感,對喜歡驚悚恐怖類型的觀眾恐怕也不夠血腥,整體說來,劇情不夠精緻是最大的硬傷,主廚Slowik背景和動機的缺失、包括食客在內的眾人高度服從地不可思議、Slowik處理不在計畫內的Margot犯了邏輯錯誤…都使影片本身的新鮮感就像散落的菜色沒能延伸出完整的概念,味蕾可辨的「諷刺」遠遠成不了品味層次的「批判」。即或如此,這樣的不完美,卻說不出來地令人著迷。
美食,作為最淺顯的題材,人們對它的嚮往、不知饜足也甚至透過Slowik的台詞明白說穿:富豪屢屢訂席那些凡人一位難求的高端餐廳只因他做得到,絲毫不在乎自己吃的是什麼;美食評論家發明各種生澀抽象的詞彙,彷彿沒有那些字眼就不足以擁有概念,概念又比人們的生計來得高大上;美食部落客無所不用其極地體驗至死,又以主觀的體驗破壞世間萬物之所以美好的奧祕;所謂「天使」投資人就是種字面諷刺,迫切需要金援支持創作,卻真正引進惡魔讓創意不再自由。對於角色來說,這些直白的台詞是要你死得瞑目,對於觀眾來說,這就是場入座前已然明示的殺戮,不故弄玄虛地端上說好要給你我的演出,就像是吃進單純美味的顱內高潮那樣直覺。
只是,為什麼以美食為題?或許是因為究其原點、食物之於生存的密切相關,從僅僅只求維繫生命的能量,與人類文明一同演進為活色生香的文化,當原本最純粹的被賦與藝術創作的高度,商業化、菁英化後突然說起大眾都聽不懂的語言,我們吃,滿嘴空虛的儀式感、滿腹的自我膨脹,不再知道自己吃進什麼也毫不在乎,不論葷素,缺乏對貢獻生命以成就我們生命的物種有任何感恩,不知所謂而活、不知所謂而生。食物,同時呈現人類最謙卑與最自大的特點,以致於我們能直接察覺之中反映的荒謬。
也正因為與人類文明的緊密相連、正因為本片直白道出了對美食的反思,而讓我們多點心思去想想那些不只是美食的部份。隨著Slowik一一介紹菜單,也層層遞進人類的困局:吃進整個海洋的前菜,要說的是人何時脫離自然而自以為是食物鏈頂端的恣意掠奪?沒有麵包的麵包盤,談到貧富階級下集體對個人的制約;以餐點說故事的主廚Slowik端上「回憶」講述自己對家庭、父權殘酷的反抗;男副廚呈現天賦如何掙扎在成功、名聲、地位後的殉葬;女副廚的「男之蠢」顯而易見又是來自性別衝突的靈感…每道菜都是一道議題,都在呈現人類社會中的規則與潛規則,我們身在其中執迷於服從、在規範裡追求完美,一絲不苟地成為了無情之人,就像是一道道矯飾的餐點,美食二字,美大過食,激發了想像與好奇卻毫無食慾誘惑,而Slowik也逐漸成為一個沒有靈魂的完美主義者,是以必須逃離這樣的規範,只會服從的人註定都得死。
這群規則內的既得利益者當然不曾學會反抗,他們在自己認知、自尊的有限範圍內僅僅嘗試一下就快速放棄抵抗,即使明知道這樣下去自己會死也無法改變自己長久以來被扭曲的姿態,一如Slowik對他們說:「你們會懷疑自己,為什麼沒有為了活命而拼盡全力」,而Margot就是那個不肯服從的人,除了她完全不具備上流社會的資格,這個角色的本質就是「不被期待」的人,她的反叛就在於挑釁規則究竟要滿足誰的期待?就著渴望活著的本性、回到食物的本質、強調自己無論如何都該擁有的權力─一旦走入一家餐廳不論貧富貴賤都是客人─她要求Slowik給她能飽足的食物;這個唯一由Slowik親手操刀的漢堡看起來遠比前頭那些擺盤精緻的料理還誘人,看著高冷到不行、由Anya Taylor-Joy飾演的Margot咬下去瞬間充分詮釋什麼叫做「好吃得要死」,而那單純作為形容詞已然足夠而不需要變成事實,讓包含文字在內的一切回歸到原本的位置,這也是為何Margot能如此獨特的緣故。
主廚Slowik的迷失,讓人想起<豬殺令>中Nicolas Cage飾演的主角Rob對著曾在自己手下工作、如今成為當紅主廚的Finway說的一段話:「為什麼要在意其實不在意你的人?又為了他們放棄自己真正想做的事?評論是假的…餐廳是假的…因為你是假的…」,Slowik有意識必須停止,只是他絕決地以死亡的真實戳穿長期以來自己穿戴的假象。他與Margot談論身為服務者的枷鎖,說的也正是你我頸項上的軛,不論是因為天賦或僅是因為任務,在整個制度之中我們都是奉命去討好,就算早已經沒有了愛、就算感受不到任何愉悅、就算對於成就感到茫然,我們仍是日復一日的被要求給予、被無條件奪取,他選擇以最極端的方式、盡其全力地反抗,相比眾人束手無策的恐懼,他的寂寞十分令人哀傷。
設定上,本片活脫脫就是場密室謀殺案,就像阿莎嘉<一個都不能留>那樣的荒島通殺,卻因為從頭到尾鮮明的殺機而不屬於典型推理,Slowik的任性、傲嬌,說得太直白的劇本與沒說清楚的概念,都可能讓觀眾感到不滿,只是當我們發覺片中對於完美主義、對於服從規則的厭棄,所有的粗糙不夠精緻,反倒變得相當合理。電影同樣是一種服務,它已然做到取悅的基本功,我們是否太習慣作為一個被動的觀眾?而為了滿足,我們願意付上怎樣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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