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謬《異鄉人》分一二兩部,劇情相當簡單、扼要,閱讀時卻讓我常常駐足在某些字句,思考、忖度後,略有所得。我個人主要是被第一部的語調與內容吸引,礙於篇幅,僅以此為綱,莫梭與母親、女友的關係為緯,說說個人的體悟。
「存在主義」常給人冷漠、疏離感,但我卻覺得主角是我看過最勇敢的人。
莫梭生命中的兩個女人
小說開頭寫下:「今天,媽媽死了,也許是昨天,我不能確定。」帶出主角莫梭與母親兩人關係的疏離。一反常情的態度,製造懸宕,引領讀者往下閱讀的興致。
喪禮現場,莫梭兩度「拒絕」看母親最後一面,或者更精確地說是「不需要」。
守靈時旁人的悲傷勝過為人子的主角本人,甚至還抽著菸,過著一如往日的生活。
出殯當日,面對伴隨母親生前最後日子的情人菲赫茲,作者透過主角的視角描述他不斷落後隊伍、追上、落後、追上......,不斷反覆,彷若鬧劇一般,只有客觀描述,不見主觀評價,似乎對於他與母親的一切,毫不關心。
唯一注意到的只是一位護士說:「走太慢,會中暑;走太快,會著涼。」與喪禮風馬牛不相及。
尤有甚者,喪禮結束,莫梭感到喜悅,心想終於可以回家,倒頭就睡上十二小時。然後呢?第二天帶著女友去看電影--選的是喜劇片。
至於女友瑪莉,莫梭是這麼與她互動的。
與瑪莉做愛完,瑪莉問他是否愛自己?莫梭回答:「好像不愛」。瑪莉問他願不願意與自己結婚?莫梭:「無所謂。如果妳要就結」。
後來瑪莉再次詢問是否愛著自己,「問題本身沒有意義,不過我想大概不愛。」莫梭一如往常地回答。
莫梭兩次拒絕對女友說「愛她」。
更引人思考的是,瑪莉詢問如果不愛,為何要娶她?莫梭的解釋很有意思:「我解釋這真的不是重點,既然她喜歡,結婚有何不可?再說,是她先來問我的,我只需要說聲好,何樂不為?」
「荒謬」從何而來
面對生命中的兩位女子,我們可以說他的態度非常「荒謬」。
如果再深入問自己為何感受到荒謬,應該會得出「違反常理」這個答案。
不錯,那接著要再問:「何謂常理?」「為什麼要有常理?」「不遵守常理會怎樣嗎?」
這是個大哉問!每個人的答案各有不同。社會學家會說這是「社會化」的過程,政治學家會說這是讓社會穩定運作的基礎......。
我覺得卡謬《異鄉人》就是要裂解我們這種「符合大眾期待」的思想,用魯迅的話來說叫做「禮教」。希望我們能不在意他人眼光,勇於活出自我,不受世俗羈絆,這個也是「存在主義」的核心。
人是理性動物,平常會運用歸納法將人進行分類,譬如認識幾位魔羯座的朋友,就會想辦法用「共性」,整理出這幾位共有的特質,下次遇到魔羯座新朋友時,就會利用演繹法,先入為主、帶著有色眼光看著這位魔羯座友人,當他符應你的歸納,你會覺得正常,當他不符合你的歸納,你會覺得納悶、狐疑。
同樣的,面對母親的死去,莫梭應當努力扮演「孝子」的角色,神情當是淒清哀悲,也要演出想見媽媽最後一面的樣子,更不可能與女友恩愛並且看著喜劇片,唯有如此才能回應社會的期待。
你看看坊間不是有「五子哭墓」、「白琴孝女」的代哭服務?電影《父後七日》女兒縱使吃飯、刷牙,道士一喊:「女兒來哭!」隨即伏倒在棺材上,努力配合演出,才能符應外人看你的想像。
如今莫梭一反常態,不努力好扮演「母親的孩子」這個角色。
對於女友也是。一般人面對女友質問愛不愛自己,都知道標準答案是:「愛」,根本送分題。莫梭的回答,很明顯「不符合眾人期待」。女友給了第二次機會,沒有投出變化球:「媽媽跟我溺水,你要救誰?」而是同樣一句:「你愛不愛我?」莫梭卻依然故我。
「結婚」只是個形式,重點在於兩人間的相處。有些人婚禮盛大,所費不貲、排場豪華,不到三天就離婚了;有些人只有簡單的結婚登記,卻恩恩愛愛、相廝相守,走了一輩子。形式只是空殼,內容的實質才是硬道理。
《禮記.大同與小康》:「仲尼之嘆,蓋歎魯也!」孔子參加蜡祭,擔任助祭之人,感嘆魯國的祭禮空存儀式,喪失實質內容。千年前的孔子喟然而嘆的是禮儀,近百年卡謬《異鄉人》哀歎的是個人。
當人類沒有自己的思想,只是流於形式的遵守社會規範,與禮儀徒具形式又有何差別呢?必然走向空洞、茫然,無所依存的人生。
莫梭是個勇敢的人
我們很容易用批評的眼光看待莫梭,在於他不符合社會對於我們的期望。人類是容易人云亦云的動物,譬如大家騎車等紅燈,有一位騎士忽然催動油門,我們很容易也跟著催緊油門,即使燈號尚未改變,心理學上稱作「從眾效應」。成因在於只要跟他人一樣,我們就不必忍受他人質疑的眼光,可以順勢分擔社會的壓力,類似物理學上,施壓在一個點上,很容易承受不了,分散壓力後,則可相安無事。
但是當我們從眾後,意味著失去自我與主體性,每個人就像工業化下的產品,沒有特色,全部長得一模一樣。
面對瑪莉結婚的要求,莫梭說:「我只需要說聲好,何樂不為?」可見莫梭不是不懂「規範」,但他知道要忠於自己的內心、自己的想法,找到安身立命的意義。
對我來說,一開始讀到莫梭時,覺得有種疏離、冷漠感,但越讀越覺得誤解他了,他努力活出人生的價值與意義。「很多人是三十歲就死了,到八十歲才埋葬。」是日本小說家本間久雄的名言,莫梭用具體的行動實踐。
因此,讀《異鄉人》,總覺得有種感動沛然而至。他其實很勇敢,努力活出自己,面對強大的社會壓迫,並沒有選擇妥協。同時,他的悲劇來自以一人之力,對抗整個社會體制,死亡也就成為唯一的路徑。
職場上我們常常禁不起他人的拜託,總是委曲求全,奔波忙碌了一天,為人作嫁,當一個濫好人,換來的卻只是一句抱怨自己當初的心軟答應,為誰辛苦為誰忙?何不適時學學莫梭呢?
最後我想以大家熟悉的高中經典古文歸有光〈項脊軒志〉作結。文章裡頭談到祖母:
吾家讀書久不效,兒之成,則可待乎!頃之,持一象笏至,曰:「此吾祖太常公宣德間執此以朝,他日汝當用之!」瞻顧遺跡,如在昨日,令人長號不自禁
老祖母感嘆家道中落,久久無人金榜有名,孫子歸有光(作者)認真讀書,肩負起「全村的希望」,於是將祖母的祖父,當年上朝使用的象笏交予作者。象笏不僅在日後蟾宮折桂之時,有實質的效用,背後更隱含著祖母對作者的期許。
這篇文章始終無法打動我。此刻,我似乎明白原因了,總覺得他一生活在祖母給的期待中,沒有為自己好好的活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