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圍奧斯卡三項提名的《我的鯨魚老爸》改編自同名劇作,並邀請原作者塞繆爾杭特 (Samuel D. Hunter)親手主掌相關改編方向。其中,電影最大的看點,無疑就是沉寂多年的知名影星布蘭登費雪 (Brendan Fraser),透過增重以及特殊化妝,一口氣吹大每一吋肌膚,從原本的精壯美男,搖身變為重達200多公斤的喪偶男子,可謂脫胎換骨,不僅在體態上化身成龐然大物,更以份量十足的扎實演技,精湛呈現「非常」的體態,會如何改寫人們的日常,諸如移動需要以輪椅代步,或是洗澡必須使用長刷清洗背脊,甚至要以長夾延伸雙手,才好翻越脂肪所矗立的一道道高牆。
精彩的是,除了視覺上的份量,電影為了提升沈浸感,不忘結合聽覺上的反饋,安排了數首磅礴的樂曲,在查理步行、胸悶以及悲痛時,低吼哀鳴當中的辛苦。只不過,配樂不僅恢宏,有時也會令人感到發毛,一來一往,觀眾彷彿是在浪濤中前行,隨著劇情發展左擺右晃,再加上順暢的場面調度,皆讓環繞於狹小平房的故事,充滿著張力。
誠然,不管是視覺還聽覺,切片描繪笨重的日常,並非為了塑造笨拙或滑稽感,而是要讓觀眾明確理解,對於查理,光是好好活著,究竟多不容易。一天當中,查理得要流失多少水分、鹽分,又要經歷多少的沮喪跟挫折,才有辦法再次闔眼入睡,沒有人知道,也無從想像。畢竟,如同查理一般的飲食失衡患者們,早就因為體型失態,默默被整個社會放逐。
也因此,本作的主軸不僅在於肉體上的折騰,更包含精神上的受難。不過,所謂精神受難,除了肥胖帶來的歧視之外,更還有造成查理肥胖的創傷:伴侶自殺。到頭來,查理會失控暴食,並不只因為內在煞車失靈,亦因為歷經喪偶,讓他的生活失重,只好藉由「進食」找回存活的重心,甚至利用過份的飽足感,進一步壓制躁動的思念。暴食非但是一種身心之癮,也足以視為查理走過創傷時,自行摸索出的唯一一條倖存路徑,即便荒唐,卻立即見效。
以此來說,《我的鯨魚老爸》正好闡明人們之所以會罹患飲食障礙症,其實無關自制力,也不是人們常說的好吃懶惰,假若翻開一層層厚重的脂肪,即可發現,每位患者都跟查理一樣,活得磕碰,內心蜷縮著一具傷痕累累的靈魂,宛如將死之人。為此,暴食就像自殘,迫切想結束的不是生命,而是痛苦,即便最後同樣也會帶來傷害,但當人們看不見、找不到其他的選擇時,透過肉體上的受罪以及刺激,恰恰能夠反向催生丟失的腦內啡,然後稍微緩速憂鬱的螺旋。
殊不知,暴食,本質上亦為一種慢性自殺,照樣會讓生命逐步停擺。肉身肥胖所導致的移動受限,再再指出暴食行為的雙重矛盾,一方面是救贖,另一方面也是囚禁。如前所述,暴食可以讓人獲得寧靜、撫慰,但在物理層面,暴食所帶來的肥胖,促使查理困在封閉且陰暗的家屋中,舉步維艱。甚者,精神層面上,暴食使得查理變得羞於見人,習慣性自我貶低之外,更還疏離整個世界。
所以,進食只能暫時止痛,內心所渴求的自由,並沒有隨著體重上升。相反地,查理的生活圈變得越來越狹窄,伸手所能觸及的世界,不過是窗外的雨滴,以及貪吃的鴉雀。至於來訪者,要不是無知的好奇者(披薩外送員),就是別有意圖的自私者(傳教士),除了好友之外,唯一掛心的女兒,卻對他恨之入骨。
創傷作為暴食的原動力,一再推動查理走上自我毀滅的末路,肉眼可見的臃腫,象徵悲傷、挫敗有多龐大,並反襯出孱弱的自我價值,前後一漲一消,持續蔓生的空虛感,漸漸鯨吞查理的生存意志。
某種程度,將傷痛具現化的肥胖,就彷彿是在代替查理發聲。只可惜,世俗大眾對於同志、肥胖充滿歧視,雙重的標籤,只會帶來雙倍的孤單。無論是作為一個性少數者或是失格的教授,查理的出櫃,並沒有為他帶來任何一絲寬慰。當視訊鏡頭不再烏黑一片,曾經付出真心的學生,忙著用手機紀錄眼前的奇觀異景,早就把「誠實寫作」的提醒拋諸腦後。曾經殷勤關心查理的披薩外送員,目睹真相之際,只吐得出一句:我的天,接著就倉皇落跑。曾誓言拯救查理的傳教士,僅在乎查理是否重回正軌,而不是聽從神的旨意,練習接納異己。每一次的失望,每一次的重擊,皆將查理打回原路,繼續沉溺在名為暴食的溫柔鄉,唯有食物,不會背叛,也不會唾棄他,正如前文所述,那些塞滿胃袋的夜晚,往往都是沒有選擇下的選擇。
承前所述,查理的外在樣貌,起因於過往的磕碰。喪偶這件事會變成無法修補的創傷,不單因為生命的消逝,更因為他明明奉獻全部的愛,卻不足以讓伴侶為了他活下去,最後選擇投河自盡。因此,屢屢令查理心痛,而且深感折磨的事實,除了死亡本身,更還有無力,好似一根刺梗在喉頭,不斷暗示他給的愛,沒有份量,拯救不了愛人。換句話說,查理之所以選擇持續暴食,一方面是因為悲傷太過龐大,另一方面則因為他厭惡自己,對於自己的渺小感到絕望,可是仍舊無力改變,只好繼續搞砸自己,放棄一切,就能不再經歷失敗,反正早已處於谷底。
然而,在電影中,曾經受過傷的可不只查理,還有遭到查理拋棄的妻女,特別是跋扈的女兒艾莉,為了不再受傷,學會推開世界,推開可能讓她失望的關係,藉由放逐自我,先行迴避被人拋棄的可能性,以免又得體認到自己不被愛的事實。
另外,即便形式不一,但不管是暴食增肥,或是活成一隻敏感的刺蝟,皆都塑造出某種「違常」的形象,幫助父女兩人合理化自己所遭遇的不幸,其來有自,而非莫名的命運、注定。或許崎嶇,可是極具說服力,受過傷的人都懂,與其努力再被拒絕,倒不如一開始就設定好台階,如此一來,就算墜落也不會摔得太重。
綜上所述,交錯比對父女兩人的核心議題,恰恰都關於自我價值,艾莉害怕自己不值得被愛,查理則認為自己給出的愛,沒有價值,兩人皆有非常嚴重的存在性焦慮。於是,就算各自找到逃生的路徑,卻也不知不覺把人生越走越窄,逐漸跟社會脫節,進而失去未來的多樣性,以及改變的可能性。是故,盲目將自己關入名為不幸的舒適圈,表面看似救贖,實則扼殺生機,難以帶來平靜,只有蕭瑟。
巧妙的是,查理的幽默風趣,以及他對於叛逆女兒的獨到見解(真摯、迷惘,可是又無法不去關心他人),剛好促成另一種突破,甚至反擊,一舉顛覆父女兩人所背負的自我詛咒:我們不夠好,所以才會遭逢不幸。
對於艾莉,查理近乎無知、浪漫的積極認可,正好是她長期匱乏的無條件之愛,查理的愛,不因為艾莉做「對」什麼事才給予,僅僅關注艾莉「做」了些什麼。
來到電影尾聲,查理則決定捨棄輔具,奮勇挪動巨大身軀,獨力邁步走向艾莉,代表他不再將自我限縮在無能感當中。原本降到冰點的關係,隨著門外的暖陽,升起扭轉的希望,艾莉朗讀的鯨魚文章,一字一句打在觀眾心上,我們這才意識到支撐查理挺過荒蕪長夜的支柱,並不是死去的伴侶,不是過去,而是象徵未來的女兒。最後,觀眾無從得知劇情的後續,不確定查理是否嘗試就醫或是減重,更不清楚查理還能活多久?只知道生命的盡頭,不完全是一片黑暗,所謂悲慘的童年,同樣不見得要以一生來療癒,父女兩人,終究迎來各自的轉機。
結語
本作主題,表面看似為過度反芻失落的悲劇故事,實際不僅於此,更潛在著各種無聲控訴,無論是對於宗教迫害、容貌批判,抑或是那些關於性傾向的不諒解,全是電影試圖引導觀眾停下來思索的議題。
另外,電影並沒有選擇讓看護好友(正常人),成功「拯救」查理這一位失常的病人,它倒過來讓查理扮演打開女兒心結的關鍵,並重新框架女兒的價值,提供前妻截然不同的視角,進而替母女關係埋下修復基礎。
綜此來說,《我的鯨魚老爸》銳利,卻又具備撫平傷痕的細膩,賦予遭到邊緣化的他者,述說自身故事的機會,而不是以勵志減肥史,取巧意淫查理的肥腫,再使用狹隘的克服障礙敘事結構,滿足大眾對於正向成長的病態執著。拒絕妥協、討好的態度,正是本作之所以令人敬佩的原因,它放入洋蔥,可是不擅自消費。
也因此,一部電影要能打動人心,除了那些能量豐沛的角色詮釋、張力戲碼,更得投入穿透奇觀外皮的凝視,好以建構深刻之外,同時也足夠深邃的關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