準備啟程去臺北,出發前的時間不足以看完一本小說,就找來國中時買的散文集《浮生草》重讀。緣於近日心境,本考慮讀《湖濱散記》,後來決定讀當代作品便作罷。
少女時期,我有意模仿清麗淡雅的文字風格,才買下這本散文集,但年紀太輕,只能字面上理解每個篇章,並不解「浮生」之意,也無法對作者柯裕棻筆下的眾生相寄予同理同情。
十年後再讀,作為一個學會為生活焦慮、為五斗米折腰的成年人,忽能咀嚼出字裡行間的意思來。
乍看本書目錄,便予我輯名文雅華美,但篇章瑣碎似無任何道理可言的印象。
細讀每篇文章,似乎正是這樣,分類沒什麼邏輯,似乎是根據寫就時間粗略按照時節編排的樣子。
於我,這是無傷大雅的,緣本書如同柯裕棻所說,它關於的只是「日常生活與女子瑣事」,而日常生活與女子瑣事何嘗不是如此?
它們何等瑣碎,何等凌亂,何等沒有道理,又何等需要我們賦予其意義。
可講求微言大義的讀者,或許也能從中領悟一些宏大的意旨來,如同柯裕棻在序言裡寫道:
「一般而言,讀書寫作等事是文人的前臺表演,而生活瑣事則為後臺微不足觀的背景。但我怎麼看都覺得,寫日常瑣事的那些其實是生活的表層文字,他們工整而冷靜;有關讀書寫作的這些則非常熱切,是裡層文字。這些更貼近自我,更往內心深掘,它們其實非常私密。」
日常生活與女子瑣事實有可觀之處,它們不但與個人的生命史有關,甚至能描繪出一個時代部分的圖景。
比如柯裕棻在〈讀書二三事〉裡,試圖描述「民國風情」是怎樣的生活情調與文學風格,並且將這些「過小日子」的雅致文章還原至那個「國家動亂朝不保夕,許多人高呼救國救民」的時刻看待,那麼,民初知識分子將「家常俗事人情」入文反而需要勇氣。
對此,她也自問:
「我也不知道在那樣艱難的條件下,我會不會有心思寫喝茶小事或是花鳥蟲魚小物。我十分納悶,究竟需要怎樣的豁達或了悟才能在亂世裡寫淡雅的小品文呢?那樣的氣度我應該是沒有吧。」(頁53)
這讓我不免聯想到,當今年輕人追求「小確幸」,或許也有相似的脈絡。
人們的生活雖然相對富足安穩,卻處於人類史上變化最快的時代,至今仍有許多問題未解,從小處看是個人何以在時代中安身立命,從大處看則攸關於人類社會的存亡。因此,部分絕望或失望的人們,只好滿足於「過小日子」。
不過,「小日子」式的生活不免遭致批判,或說是逃避現實,或說是胸無大志,可是在某些情境下,人們應當有追求並過好「小日子」的自由。
再說這本散文集,作者筆下的小日子亦不能簡單以「文青療癒文」視之。
跟隨作者的眼睛,走訪臺北的街道巷弄,眼見小店小吃攤等人事物,或窩在書房圖書館咖啡廳,寫作閱讀沉思,我都感覺她的關照非常特別;她以旁觀者之姿書寫,在某些事件與情境中,她確為旁觀者沒錯,但寫及自己的事,她竟也能像旁觀者一樣保持距離。
柯裕棻自己也說,這些文字「時而冷靜時而熱切」,而網路上有人評論,如果將張愛玲置於當代的臺北,寫出來的文章或許就像柯裕棻這樣,比如這段話:
「午後陽臺日光燦爛不可逼視,白色蝴蝶在欄杆外翻飛,底下是臺北市的車流囂囂。蝴蝶的影子被日光拉長了,撲翅撲翅,疊到我身上,臉上,閃呀閃的。它彷彿映上了我的靈魂。我卑微地感到榮寵了。」(頁61)
(我覺得也有點像簡媜早期的文風;柯裕棻的寫作是否受張愛玲影響,我不大確定,但這本散文集起碼有兩篇文章談及張愛玲)。
我猜測,那位評論者的意思或許是,用美麗的方式寫生活的骨感,用冷靜而悲憫的態度面對人生的悲歡,細膩、寬容而蒼涼,毫不樂觀卻終不致絕望。而有些文學的美學觀點即,現實人生已如此不易,不必再細細刻畫其醜陋與苦痛。
不得不說,我讀完《浮生草》,整個人變得有些多愁善感,而我確實因此注意起平常生活中刻意忽視的未解之題;它們既不好看,也不體面,卻未曾在我的生命中消失過。
但如果沉浸於某種狀態,有助於人們聚焦對生活人事物的體察,其實也不錯。
這本散文集聚焦於臺北生活,北漂了好幾年的我,讀來感到親切;至於鄉村與山林,可見於她的另一本散文集《洪荒三疊》。
最後,我認為本篇書評很適合以柯裕棻序言裡最後一句話作結:
「此刻安坐著心平氣和翻看稿子,一切看似理所當然。可是仔細想想,這些時而冷靜時而熱切的文字真是難得——實在沒有比晴日靜好時回看彼時風雨更心平氣和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