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高中日記1〉／小熊

　　　　　（1） 還有好多事情沒有做，可我還是決定坐在電腦螢幕前閱讀您的文章。發現您把15年前的高中日記拿出來重刊不說，更且整理、加筆、加記、增寫、註解，哈哈哈，真是有趣啊！我也會做同樣的事！ 雖然電腦時代以前我寫過好幾冊紙本的日記〔記得寫完這幾冊日記，有一年整理，還花了時間，仔仔細細逐字逐句閱讀，拿一枝筆芯沾水以後顏料會隨著筆畫自動溶解的水彩鉛筆，在字行旁邊畫重點。粗獷、靡艷，帶有煙視媚行腥羶氣質的紅色，既似鮮血，又像女人嘴上的誘人的胭脂。〕不過，搜尋我的電腦，最早一份電腦打字的日記是1999年的日記.doc，對著檔案名稱按右鍵，可以取得它的身分資訊。這個檔案使用WORD 97製作於2001年，上一次修改是在2012年2月26。把這份檔案當成古墓出土蟲蝕朽蠹差不多可以拿去報銷的斷爛朝報，卻也足以當作一種提示，幫助自己逆推，與記憶同謀，勾串出一段獨屬自己的私人史。

　　　　　　　（2） 掐指計算，我應該是在1998年中＝這份最早的電子日記之前未及一年，在後來的家人督促下，利用她淘汰的286電腦，開始學習倉頡輸入及上網查找資料。一方面她已經厭煩幫我無償打字；另方面，我也想保有隱私，不想讓她看見原來習慣寫在內心的文字。 早期一直迷戀使用的.txt純文字格式的記事本，排拒功能強大的WORD，直到2001年更換設備，第一次擁有私人專用的電腦，才從軟式磁片一一將舊檔案轉存成.doc。此後一直以落後產業尖端兩階的速度接收汰換的機型，386、486、Pentium、iMac，隨機配備的WORD也由2.6、3.2、95、97、98、XP一路被人強迫升級，換了蘋果電腦以後，都是使用家人購買Mac版的Office。有次風扇壞了送去修理，裡面房間的工程師還特地跑出來看主人到底長怎樣？哇塞，第一次遇到有人花錢買正版。 接著日記中斷了許久，直到2007年父親去世辦完喪事以後才又開始，這份日記.doc持續僅23天──剛好與你部份高中日記的時間重疊──多數都是父逝後的心情以及看電影觸發的聯想。記錄中的最後一天，我剛拿到駕照，家人允我獨自駕車出遠門，在屏東的舊書店買了一本張大春的《聆聽父親》回旅館閱讀。當夜我在夢中行駛迂迴山路，似追尋什麼不著。我以很帥的姿勢單手操控方向盤，明白所謂重返的旅程其實就是一闕「失落的彈珠玩具」，回到舊地看看到那些曾經存在的事物，徒勞地以為這樣就能找回已成事實的某種失落。最後一大堆根本不存在，或人生中早就錯過的事物集體出現在夢中。 此後在紙上練習寫字，接續寫了4本日記。2009年秋天以後只有電子版，摒棄手寫，以各種名稱在電腦裡存成.doc。同時開始刻意不記年份。11月1日開始的日記，初夏不欲遠行的日記。這幾年索性連日期也不記了。沒有日期的日記，用短信息寫的日記，後喵喵時代的日記，冥冥注定的日記，旅行前後的日記，停停寫寫的日記，第二輪重新開始的日記，聽錄音帶的日記，疏於聽音樂的日記，亂寫的日記，重新嚐試的日記。這些日記在大多時間以開啟狀態置放在Dock上，方便隨時察看，增刪修補。然而Mac電腦在檔案開啟狀態下當機，雖然能夠自動復原，但不會保留建立日期等等檔案資訊。時間久了，記憶混亂，再也分不清這些日記誰先誰後，各自寫於什麼年份。

　　　　　（3） 檢查完匿寫在日記封面底的出生證明和戶籍謄本，順便也引錄一些內容，來看看我都記些什麼。就挑第一則好了。2月5日星期五，22個字只錄一事：打壞一個翠綠琉彩的玻璃杯，心情並隨之鎮靜下來。這份日記在篇首日期旁邊固定都會空幾個格子，按例填上天氣狀況。陰天，冬季的晴天，陰天轉晴天，中部陰天北部晴天，晴天但不熱，傍晚以後氣溫陡降......如此慢慢發展成一個我特別在意的欄位，具有私人質性的內容，不再只是可有可無附加的標箋。低溫似緣於陌生而營造出來的距離。下了些雨，數種不同的知覺混合成空虛，然後貼附在我心裡。因為沒走近窗口，所以不知道天氣。家人跟我說，外面正下著雨。天氣給人帶來的壓迫，分明是一種提筆寫告別信的心情。傍晚出門，驚覺天空已漂了一整天的細雨。比昨天更細微的雨。雨勢稍大時山嵐將我視線完全遮蔽。早晨天色全亮的時候，灰色的雲靄堆疊在灰色的天際裡，但並 不美麗。攜一把破掉的雨傘出門。日間由扶桑引進的油桐花一路沿著山坡被太陽暴曬，夜間睡眠時則任室外的大雨兀自紛飛。天氣使得一切事物不論晴雨，都釋放出燃燒的煙味。一整天出現不甚熾熱的艷陽，我倚著陽光與東北季風清洗前陽臺的地板。一直記到這份僅只一百多天的日記的最後一天，決定把雨傘留在系館的傘架上。 這些日記後來經過再次編纂，訂正，修改，增補〔＝美容、護膚、微整型〕，以〈憂鬱前期的天候記錄〉的名義，刊在我的第一個部落格。 　　　　　（4） 電子化的日記〔或任何文檔〕，便於刪修塗補。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早上起床打開電腦，往往先把留存的底稿叫出來，閱讀之餘，也順手刪改增添字句，然後才做別的事。很早以前的日記，早就寄出的信件，以及刊出半年以上，點閱從來不曾衝不到兩位數的部落格文章。 除了刊出修改過的日記，我還為部落格特別設了一個頗為得意的欄目，整理舊信，持續對早就過期的文字進行無效的修改再修改。精神分析檢查若非自戀人格，就是對自己的不完美過於焦慮。錯字、描述不清楚不準確、應該刪掉的贅句〔這種情況其實罕見，某作家重看自己舊文，不敢置信以前怎會寫出這麼累贅的句子。我剛好相反，都用美學的堆積法在舊的簡單句上一直努力不輟堆疊意思相近可以代換互通的贅詞。〕意思可能被誤會〔心意沒被察覺〕、不小心走上岔路的岐出，好幾個可以做成隱喻的地方沒有處理好，好幾個隱喻可以互相榫接連起來，合成一組難以破解轉喻的密碼。

我很常這樣。以為此項不良習慣是從父親那兒學來的。父親去世，我在收拾遺物的時候發現父親生前花了很多時間整理自己長年與大陸家屬往來的書信：（I）上面滿是塗畫改寫的原始手稿，（II）重新抄錄偶有更字換句的修改稿，（IV）轉印紙留存整齊繕寫的複本見證了（III）另外還存在一份郵寄出門最終定稿的正本。每一封信的不同版本各依年度、日期整理成卷，分開存放。我花了好些時間，方才辨識出這些不同宗卷裡的檔案，其實是同一份信件在不同階段的成型過程。有些轉印紙複寫的底本上頭還可以見到信件寄出後，他仍努力作出逾期修改之可懷疑根本無效的校正。信件內容多是交待濟助族中親人，遙控宗祠整建發包、祖譜編修印刷，存金孳息種種情事，斤斤於俗務；或是明顯從他處抄錄模仿古代賢者的家訓。從各種暗中洩漏書寫位置的絲微跡證，我感到父親期盼將它們匯輯成書遺贈鄉人的渴切心情。幾次想將它們逐字辨識出來，繕打進電腦，交付印刷。每次總只進行幾個字，就覺得看來看去見不著什麼有所益世的具體內容，以致不耐飣餖煩瑣，一次又一次暫停作業，放回抽屜，等待改天下定決心卷筆再來。 　（5） 很多年後把檔案打開，閱讀＝更新自己的評論，改換觀看角度。就算光光只是重刊，也是一種無形的修改。三年前想起一件小時候的事，現在又想起同一件事，雖然沒有明說，但其間必有所修改。某個地方加了重點號，重新斷句，刪掉了尾巴，補上一個大大的驚嘆號。 不知不覺嘮叨這麼久，可能因為現實生活裡我沒有人可以說話，所以在網路上一直是多話的人。看你文章，我們應該有著在顯微鏡鏡底下才能找到的共通性。你喜歡寫作，我謂之練習寫字，這些年一直在網路上尋找能幫助我練習寫字的人。 我媽後來因為糖尿病終始抗拒就醫，最終導至兩眼失明。我常常坐在他的床邊，對這件事情有著難以言說的感受。一直想再開始稍微有一點認真寫日記。之前的日記很常記看電視的事，接著完全只記看書的事情，最後變成像小學生一樣抄書。因為生活裡除了去網路拍賣資源回收買便宜舊書回來讀，就是在網路上看人家上傳分享的電影──雖然令人臉紅發燙，但還是坦白跟你說，全是最無趣，嚴肅叭啦的影展藝術片──不過跟電影有關的事很少載入日記。 　（6） 拂曉前移屋公司進行舊屋整棟搬遷作業，一棟廢墟在公路上飛快奔走。室內傢俱、玻璃櫃中的相片、書籍、紀念擺飾顛顫不已，抽屜且被震開，露出裡面一束信札與舊日記本。整棟舊屋被拖至湖濱氤氳地帶，日出，嵌入畫中成一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