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的刻意練習(十三)|怎麼改自己作品?(中):一個故事的一百種講法

2023/11/22閱讀時間約 8 分鐘

寫作的刻意練習(十二)的範例,是用同一組素材,說明不同的故事類型包含的要素。其實是用同一個素材包編出一百個不同的故事。

這次我們來講同一個事件,但要發展出不同的講法。


舉個例子:〈孤獨〉改編自真實事件

人說孤獨還分境界,一個人去吃燒烤或一個人去唱K,算初中階;到了高階,就會一個人去遊樂園、一個人搬家、一個人去做手術了。這都還行,我就一個人去體檢過。不是上醫院體檢,是去學校。

整個學校只有我一個學生上學是什麼體驗?同學爸媽聽說是日體檢,不管病假、事假、喪假,總之不准去上學。中國各級學校每年固定體檢,都要抽血,要驗甲肝。我也怕針扎,但當天只有我一個人被扎,護士挺有耐心,就不大痛。

後來同學告訴我是上海高官採訪時說溜嘴,講自己能活到現在是接受了數次器官移植的成果。不愧是高官,市井小民一輩子都不見得等來一次的器官配對,他能搞個數次,怎麼搞到的?

同學跟我講的都市傳說是:驗血除了測個甲肝,就把全國青少的生物資訊儲成資料庫。高官有需要的時候調出來配對一輪,中國人十幾個億,總有一塊新鮮的肝適合他。我本來覺得這陰謀論太有創意了。

後來聽說我們江西在 2019 之後青少年失蹤人數每年兩三倍成長,還聽說整個江西政府民間派了幾百個人地毯式搜索我。可我就在這兒呢,學校後頭的倉庫裡,沒心沒肺的,倒是肝腸沒有寸斷,他們捨不得我。一直到有人把我領出倉庫,往樹上一掛,隔天中央還發了全國大新聞說我是課業壓力大、自縊而亡。大人都不理解我。

我叫胡鑫宇,全中國第一個獨佔微博單日十大熱搜的中學生。成名要趁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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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編自胡鑫宇事件。其中純屬事實的部分:

  • 在數個月數百人的地毯式搜索後,胡鑫宇遺體突然在失蹤地點的學校後山發現
  • 胡鑫宇的確在校園的監視器死角失蹤
  • 的確有上海高官表示自己接受過數次器官移植
  • 中國各級學校每年體檢的確都會抽血
  • 中國父母的確會在體檢日讓子女請假,因為畏懼都市傳說
  • 胡鑫宇案在官方公佈結案當日,的確佔滿微博十大熱搜


重新講個故事,就叫〈健康〉吧:

世間一切都是一體兩面,總是有好有壞。少年得志是好,但無以為繼就糟。總有些事情看起來無論如何都是好的,例如男生長得高跟女生長得漂亮。但是長得高的男生,搭飛機坐經濟艙容易擠得慌;長得漂亮的女生,如果非常弱勢,或者生於戰亂,難免成為掠奪標的。

至於有錢,甚至超有錢,壓力就落在維持讓自己有錢的整個系統繼續運作,也不比沒錢的人找錢輕鬆。

我想唯一一項無論如何都是好的條件,只有健康。不健康是百分之百的壞處,健康只有好處,而且既不招忌,也沒有義務跟別人分享。所以我爸媽從小只管我健康。成績什麼的,只要我不學壞,也得過且過。

我就是挺健康的,從小不大生病,體能也很好,甚至還是O型血,非常適合當個快樂的捐血人。就算長得不挺高也不頂帥,還是算在活潑討喜的人群裡。除了英文老師,就沒人會找我碴了,算是混得不差。

直到上個月,我消失在一台校園監視器之外,就再沒有進入另一台校園監視器的範圍之內。我也不想這樣。如果可以,我想跟我爸媽說:健康原來有壞處的,只是我們的想像力不夠。

心肝寶貝,腎臟跟眼角膜也是熱門的移植等待器官。很多人等不起,就從等待名單上登出了。但有些人沒有等不起的問題,因為他們在一切事物上都可以插隊,一切。從他表舅姪女的公務員晉用名額,到國企股份收購,還有留學獎學金,都是些我一輩子盼不到的東西。

現在我連心、肝、腎跟眼角膜都盼不到了,上個月就沒了。腦子倒還留著,說是沒什麼用。在普通農民小小的腦袋瓜裡,插隊已經非常了不起,沒想過要自主製造新的名額。我們小民就是一味內卷,只知道節流,不像大人物都善於開源。我們就是源。

雖然不在我身上,但我能感覺到自己的肝在回血,重新被安到一個人身上,他還很高興不太需要吃抗排斥藥。因為上次學校體檢,抽血檢查出來我不只健康,還跟大人物的基因特別合。我才知道,健康的壞處機率雖然非常低,但壞處非常大。千金難買早知道。

我叫胡鑫宇,全中國第一個獨佔微博單日十大熱搜的中學生。成名要趁早。


〈孤獨〉跟〈健康〉,是完全相同的一起事件,以完全相同的情緒跟資訊揭露,寫出兩個完全不同的切入角度。

這兩個故事,完成同一項任務。

因為故事往往有任務。社會寫實不外揭露某項真實、羅曼史需要令人感到愛或被愛的興奮之情、驚悚得帶點後勁、推理最好讓讀者覺得故事比自己聰明。

改稿的人,通常被期待具備拿同一套素材完成同一項任務,但敘事完全改變的能力。用同一份素材、完成同一項任務,還是可能有千百種故事寫法。最重要的是:

一般人在要求「換個說法」的時候,都是指這個。

在〈孤獨〉跟〈健康〉這兩個範例裡,我特別把口吻跟情緒,甚至敘事結構都調整得差不多,只是切入角度完全抽換。這是比較安全保守的做法。


再舉一個例子:〈母弒〉

全世界犯罪率最低的日子,是母親節。據說口稱母親的名字,跟在法庭上手按聖經宣誓,都能起到提醒誠實不欺的效用。無論上帝有沒有為了照顧每個人而創造母親,總之母親的整體形象如此。

凡事總有例外。

A是育有兩女的單親媽媽,和男朋友同居第三年。眼見自己人老珠黃,就把自己所生的未成年少女推給男朋友,以求挽留心理和經濟支柱,後來連更年幼的小女兒也送上枕席。依蓮手刃A之後,少女把一朵白色康乃馨插進A的眼窩,祭奠。

D有嚴重的憂鬱症,而她的丈夫是虔敬的摩門教徒。她養育四個孩子的時候精神崩潰,拿著刀對丈夫表示不能再生了,她怕自己會傷害孩子和丈夫。丈夫說盡可能多生子女是他的信仰核心,他沒有避孕。第五個孩子出生後,D在孩子六個月的時候精神崩潰,洗澡時溺死嬰兒。正要把其他孩子帶離這個世界的時候,八歲長女哭逃的聲音被依蓮聽見。依蓮殺了D,以保護她手上奄奄一息的一歲半幼兒。第四朵白色康乃馨插在D張大的口裡,依蓮覺得D的表情不是驚愕,而是悲哀。

Q的第十七朵康乃馨是紅色。依蓮親手插入Q腦門上彈孔時,覺得是喜喪。她一對指腹輕撫,闔上Q的眼皮。「媽,走好。」依蓮最後對母親說。

也許世界對當母親的人過分殘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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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個故事核心,可以用完全不同的故事完成任務。

新講個故事〈水溫〉:

事物發生的原因,不必是事物存續的理由。

起火的原因可以是電線纏繞的高溫,但延燒不滅的條件是室內堆滿可燃物。婚姻也一樣,起因是戀愛,而存續的理由是孩子。金智珉的婚姻就是這款。

智珉對自己的婚姻沒有任何抱怨,因為她若是抱怨就太過分了。丈夫是個好人,工作穩定,也脾氣不錯。更令人羨慕的是,丈夫會主動洗碗,還善於幫孩子洗澡。

但丈夫跟她已經一年半沒有真正的講話了。泡奶換尿布跟修理抽油煙機,加上一點出外社交,就是他們全部的對話內容,都與他們自身無關,只是身在其中必須處理的事務。

就像客服中心,會接聽所有的客訴,也依照標準流程處理每一項顧客需求,但他們只是在上班。電話一掛就是下一段工作。

智珉第一次了解,那麼多產後嚴重憂鬱的母親,殺死自己孩子都採用溺水的原因:孩子太脆弱了。出生不到三個月的女兒,連頸項都還軟得跟棉花糖一樣,只要不扶著,就會掉進水平面下。即使是一歲半的兒子,翻身也不見得都成功,遇水的驚慌感更是容易導致嗆水。而且天天幫他們洗澡,溫水的浸潤感,本身就是觸媒,提醒她淹水的可能性。

她深愛自己的孩子,比愛自己更甚。女兒跟兒子都已經漂在浴缸裡了,臉面朝下。 浴缸對智珉而言已經太擠,裝不下自己。她得找其他辦法自我了斷,而且得在丈夫下班回家之前。丈夫很好,但他一個人帶兩個這麼小的孩子,三個人都沒辦法幸福。可惜她再也活不下去,只好預防孩子受苦。

主廚刀應該夠鋒利。浴缸的水還溫,血液不容易凝結。大不了再放一點熱水,智珉這樣打算。


故事參考了《異常的正常家庭》的研究結論:韓國社會因為高度依賴血緣提供生存資源,一旦血親斷供,弱勢的個體很難在社會中生存。

〈母弒〉跟〈水溫〉兩個故事的任務相同,都在提出母職的現實可能離期待極遠,但不見得是出自惡意。不過無論如何,只要偏離期待,母親就會被視為嚴重失職。所以故事才全力把失職放大到極致,達成效果,但給一個足以同理失職母親的圖像。非常難,因為同理做錯事的人不容易,但這正是寫故事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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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稿與寫稿是完全不同的工作能力,但創作者需要兼備。

我認為以不同的敘事完成同一個故事任務,是改稿最關鍵的技術。

很有效的做法,就是明確寫出故事在這個環節裡的任務。

如果不能在三句話之內講完,就是不夠清楚。

明確指出任務所在,就能接著寫下草稿裡的任務障礙,或者缺失。

然後才有機會找出一個超越草稿障礙,同時更強力達成任務的新版本。

寫作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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麟左馬,旅美台灣小說家,主要寫科幻跟推理。 通常以探戈DJ和製鞋業者的身份出現,身兼舞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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