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hôra》副標題為「對柏拉圖《蒂邁歐篇》的解構」,本書為德希達(Jacques Derrida, 1930-2004)於1987年完稿、1993年出版的著作。重新解構、詮釋西方傳統哲學(柏拉圖主義)從未思考、忽略的二元之外的第三類─「Khôra」。
首先,何謂解構?解構不是方法論,而是透過梳理,以「現在」的線織起,提供一種新的閱讀法。德希達的解構並非胡亂詮釋、編織,而是透過其深厚的古典哲學底子(在法國高師教書),才有創作新東西的可能。
在進到德希達對《蒂邁歐篇》的解構之前,先簡單介紹柏拉圖的《蒂邁歐篇》。《蒂邁歐篇》為柏拉圖晚期之作,分為兩部分,即1. 希臘城邦的故事、2. 賢者看待宇宙的生成。破題先談論接續昨日對《政制篇》(理想國)的討論,其核心在於談論「城邦」與追求「善」(過好的生活、治理)。接著從城邦政治轉為談論「宇宙論」的生成,並提出「模式」(logos)與「摹本」(copy)的概念。
宇宙非無限多個,而是只有一個,即根據「模式」(logos)而來。若宇宙不只一個,將會破壞宇宙的「唯一性」。蒂邁歐提出了三種存在:即1. 生成中的東西、2. 生成過程的承載體、3. 被生成物所模仿的存在。並透過比喻將承載體稱為「母親」、生成物的來源稱為「父親」(logos)、合而為一則稱為「孩子」(copy)。若各種形式只來源於「模式」(logos),那麼「模式」(logos)所壓模於其上的「材料」就必須是無形式的,不具有任何它後來所接受、所承載的形狀。
蒂邁歐接著以「香料」及「打手印」為例,說明「生成過程的承載體」。「承受各種形狀的東西本身是沒有形狀的,就像香料加工工藝一樣,先造無味液體,以便它能攜手所要的香味。又如人們打印一樣,那接受手印的軟面材料要弄得越平滑無痕越好。同樣那個永恆地全方位地承受理性的不朽者之形象的承載者,應該完全不具有任何形狀。因此,母親和載體,這個承受一切被造物即一切可見可感物的存在,不能和土、氣、火或水,或它們的複合物,或產生它們的元素等同一而語。它是不可見的無形狀的存在,承受一切事物,並以神奇的方式『分有』了理性(logos)。它的存在是最難理解的。」這裡的「它」─即是「Khôra」。
故Khôra是母親、是無味液體、是接受手印的軟面材料、是完全不具有任何形狀、承受一切可見可感物自身卻又是不可見的無形狀的存在。是同一律邏輯,即「是」和「不」的邏輯之外的「第三類」。它既不是「這」也不是「那」或同時它既是「這」也是「那」(分有logos,「分有」並非「同一」,如同我們站在太陽底下「分有」陽光)。「第三者是空間,不朽而永恆,並作為一切生成物運動變化的『場所』,感覺無法認識它,而只能靠一種純粹的理性推理(哲學)來認識它,就像夢中看到似的。」故三種存在即是實在者(模式logos)、空間(Khôra)與生成者(摹本copy)。然而,如何推理、論證在邏輯之外、無法概念化的Khôra?
接著,德希達如何透過解構論證一直以來未被思考的Khôra?《Khôra》共分為4部分,第1部分:德希達先整理了Khôra一直以來的問題。即不可翻譯、無冠詞、不可感不可理解、及超越時間的非歷時性存在。
Khôra為希臘文,之所以不翻譯在於,德希達認為:「Khôra似乎從來都不曾讓它自身被各種類型的比喻性的或者闡釋性的翻譯所抵達或者被觸及。」、「比喻的使用和時代錯誤是不可避免的,結構使它們因此變得不可避免。」除了Khôra無法概念化(logos)之外,更在於「翻譯」本身就是一種背叛、一種破壞。德希達為避免錯誤的思考Khôra,最好的方式便是直接以「Khôra」稱呼它,而柏拉圖將Khôra比做母親或養育者,便帶著擬人的風險(簡化)。另Khôra是不可感的、不可數的,故Khôra是沒有冠詞的,因為冠詞預設了某個東西的存在、及數量不只有一個。然而,Khôra卻是唯一的,沒有同一性的問題。
「Khôra是非歷時性的,它『是』存在(being)的非歷時性,存在的非起源,它使存在非歷時性了。」、「Khôra不存在(being),它可以是任何東西,它不是發生為讓它自身被設想(而提供位置)的那個支持物或主體。」Khôra在時間之前,不在時間、變化當中,它早於時間、歷史。那麼,Khôra是「神話」還是「哲學」?柏拉圖將神話帶入對話錄《蒂邁歐篇》,是因為靠神話裝腔作勢?還是神話包含哲學?抑或是需藉由哲學的幫助?德希達認為柏拉圖求助於神話,只是他在「以思想純粹的模式表達自身」方面「無能為力」,簡單說就是柏拉圖哲學能力不夠,無法不藉由神話談論Khôra。在此,德希達將「邏輯」分為兩種,即「神話邏輯」與「哲學邏輯」,並以黑格爾的辯證法,說明兩者的關係為,傳說的神話邏輯經由辯證法的「揚棄」(將矛盾整合在一起並揚棄掉,留存下精神化的東西)產生抽象概念,即留下了嚴肅性的哲學邏輯。Khôra是哲學邏輯而非神話邏輯,因為Khôra「分有」理性(logos),故可透過推論間接證明其存在。
第2部分:從城邦中的政治位置談論蘇格拉底與Khôra的關係。城邦有兩種人是缺乏屬於自己的處所、組織、居無定所的(流浪在各城邦之間),即智者(辯士)與詩人。蘇格拉底則不同於該兩者,在《蒂麥歐篇》中,蘇格拉底認為,城邦過著集體的共產生活,通過抽籤決定男女的婚姻,且將好的小孩給予特別教育,較差的小孩則秘密地分散到國家的其他地方,並對他們進行觀察,隨時發現那些值得教育的並把他們領回來,與那些後來發現不配繼續接受教育的加以互換。故城邦宛如搖晃的「篩子」,將原先未分類的人加以分類。
柏拉圖將Khôra比做「母親」及「一個補充性的去除私人性的符號的養育者的線索」。德希達認為蘇格拉底是教育者,是沒有位置的人,其追求幸福的生活不同於辯士,是擁有非位置和假象的專家。Khôra意味著總是已經被占據了、被賦予某種性質,即使它們作為一個一般的位置,即使它被和在它之中發生的所有事情區分開來。蘇格拉底把自己安頓為或者說他自己設立為一個「接受性」的受眾,一個將被刻印的所有東西的「容器」/「接受器」,心甘情願地接受任何提供給他的東西。蘇格拉底就是Khôra般的存在,他像是個助產士般的參與對話,而真正產生想法(位置)及說出想法的是與之對話者而非蘇格拉底。故由此可得出Khôra的三種性質:即1. 在搖晃中成形(對話)、2. 藉由篩子的過篩,只讓某種孔洞(天分)的人通過、3. 不是透過「教室」(空間)感知而是透過「人」(老師與學生)感知。
第3部分:克里米亞神話邏輯解構。說明如何從概然性的神話成為必然性的哲學的歷史。在《蒂麥歐篇》中,梭倫與一個埃及祭司的對話,埃及記錄了希臘的歷史,因為當時希臘時常遭受天災(洪水)影響,且尚未有文字,像孩子般沒有歷史、沒有書寫的傳統,故希臘人若想了解自身的歷史反而還需透過埃及文字的紀載、保存,導致埃及比希臘人更了解希臘的歷史。在文字書寫出現之前,希臘只有神話而無歷史,神話透過一個接一個的「容器」,一個套一個、一代傳一代的延續下去。透過分有哲學邏輯的Khôra,接受(摹本的印記)和儲藏/寄存的處所,賦予神話、城邦生命與運動。
第4部分:何謂柏拉圖主義?德希達嚴厲的批判從過去至今所研究的柏拉圖哲學並未讀出《蒂邁歐篇》的Khôra,其暴力的未細讀柏拉圖哲學,即東拼西湊、加大抽取的力度並使之展開、遍布文本(放大抽取的部分而忽略其他部分),成為了「柏拉圖主義」。德希達提出《蒂邁歐篇》的7種虛構:虛構1:蒂邁歐篇本身,難以分割的整體。虛構2:前一夜的對話《政制篇》。虛構3:現在對它(理想政制)所作的概述。虛構4:重述前一晚的故事,因為哲學推論是可考的、是有跡可循的。虛構5:另一個故事,祖父老克里底亞與梭倫的對話。虛構6:梭倫說與一個埃及祭司的對話。虛構7:埃及祭司講了雅典的起源。每個虛構都是另一個虛構的容器,雅典或雅典公民表面上是故事的聽話者與接收器,亦是故事的講述者、製作者、激發者與告知者。
柏拉圖將容器比做母親、模式(logos)比做父親、摹本(copy)比做孩子。然而,德希達卻認為,Khôra既非母親也非養育者,而僅僅是女人(子宮),她是第三屬/性(「分有」logos、不純粹的最小單位);Khôra標示出一個處所、一個間隔(容器),這個間隔使她與一切「在她之中」、在她之旁或之外與她構成一對的東西,一種不對稱的關係。在起源之前,在一切生成之前與之外,她甚至不再有一個過去的意義、不再有已經過去的現在的意義(不在時間之中)。而為了思考Khôra須回到一個起始點,即宇宙的生成,更加古老的始點去,就像要喚起雅典人對他們的起源的記憶就必須回到超出其自身記憶的地方去。
綜上,Khôra可指場所、容器、子宮、蘇格拉底(篩選、接受卻未參與生產過程)、禮物(無目的的贈與),其在時間之前,不在時間、變化當中,且是不可見的、不可感的、無形狀的,是同一律邏輯,即「是」和「不」的邏輯之外的「第三類」。正因為Khôra分有logos,讓我們能夠透哲學邏輯推論出Khôra的存在。Khôra就像是織地毯的「輔助線」;當地毯完成時,輔助線便消失、抽離,但地毯的花紋卻留有輔助線的形狀。Khôra作為在二元之外的第三類,在可感和可理解之間、在存在者與存在之間、在生成變化與永恆之間、在身體和靈魂之間,產生裂口(處所);一個空虛的空間,作為一切生成物運動變化的「場所」。
2022/6/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