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副標題為「為曼哈頓寫的回溯性宣言」,作者為荷蘭建築師庫哈斯(Rem Koolhaas, 1944-),曾獲兩千年普立茲克獎,在台灣的作品有原定2015年試營運,中間歷經更換營造廠,最終於本月甫開幕的「台北藝術中心」。本書英文版於1978年出版,當年庫哈斯年僅34歲(筆者今年正好也34歲),本書成為了庫哈斯日後成為建築師的準備行動。時隔44年,繁體中文版於今夏出版,如今是「回溯回溯」曼哈頓宣言。
在談論宣言的內容之前,該「回溯性宣言」注定是個失敗的計畫,因為歷史是無法真正回溯的;將曼哈頓分類、化約、破碎化為「摩天樓」,而忽略其他曼哈頓之所以為曼哈頓的因素,如當時文化符號作用下所形成的歷史、科學、宗教等意識形態(借用哲學家卡西勒的立場)。故我們無法真正回到過去,回到較今日不自由、不平等、不民主的環境,以當時的意識形態作價值判斷。
然而,筆者並非要指出本書毫無價值,恰恰相反,雖然庫哈斯未從更源初、普遍、抽象處尋找曼哈頓之所以為曼哈頓的原因,即先成為「人」才成為「曼哈頓人」的可能性條件,而是以衍伸、個別、具體的「摩天樓」探討背後「建築師如何面對變化」的問題。曼哈頓當然不只有建築師,本書雖也有提到「夢土」的開發商兼政治家雷諾茲、娛樂專家提莉烏等。然而,更多的是共同生活、生產、生存於曼哈頓的人。尼采曾說:「沒有事實,只有詮釋。」書中以達利的「妄想批判法」(Paranoid-Critical Method)重新詮釋米勒有名的畫作《晚禱》為例;經由庫哈斯的回溯詮釋,創造了曼哈頓的歷史,讓曼哈頓、摩天樓的歷史有了另一種「可能性」的空間。
庫哈斯在繁體中文版的序開頭即提到:「《譫狂紐約》著眼點不在紐約。《譫狂紐約》書中的主旨是關於永久改變建築本質的許多發明。」現在,就讓筆者「回溯」庫哈斯到底改變、發明了什麼建築本質?
首先,庫哈斯之所以選擇「摩天樓」作為研究對象的原因在於,當時摩天樓及其所構成的大都會,是一種新的類型學、新的城市觀,過去不曾在建築史中被分析、被接納,故尚無任何理論。庫哈斯欲從曼哈頓看似互不相干、互不相容的多樣性中賦予一致性和連貫性,遂提出了「曼哈頓主義」(Manhattanism)。庫哈斯認為:「本書是理論上的曼哈頓,至於今日的曼哈頓城,則是它的妥協版和瑕疵品。」如同在其稍晚的〈想像空境〉(Imagining the Nothingness)一文中開頭提到的:「空境裡事事不無可能,建築裡(外)種種不再可能。」即理想與現實的差距;現實的建築必然有著瑕疵,因為它是個別的、具體的,而非抽象的、普遍的,如同完美的「圓」只存在於理想。然而,時間是不斷變化的,身處於時間中的建築亦是不斷變化的;建築的「可能性」不在於建築本身,而在於建築之於人的「符號化」能力(抽象化、普遍化),是作為創造、使用符號的「人」,為「可能性」創造了空間。
人造樂園康尼島:一座平面的摩天樓
庫哈斯在談曼哈頓之前,先從曼哈頓旁邊的康尼島(意指高密度的兔子konijnen)切入,因為「康尼島是胎兒期的曼哈頓」。1883年布魯克林大橋落成,連結了曼哈頓與康尼島,康尼島逐漸成為有名的度假遊樂勝地,創造了人工合成的樂園,如:奶汁不絕的機器乳牛、人造太陽的電光浴(日夜都可享受日光浴)。創造一種道德無重力感的場所,消弭道德界線誘發情感,如:模擬登月的月世界、「愛之桶」(兩個圓桶橫躺排成一直線,以相反方向緩慢轉動,兩端都有一道小樓梯通往入口,一端把男人餵進機器哩,一端餵進女人,圓桶內不可能保持站姿,使得男人和女人滾跌在彼此身上)。利用人造機械與遊戲弭平道德界線,激發人類的七情六慾,創造一個科技+紙板(或其他任何輕薄材料)=現實的城市。
後來蓋在海上的「夢土」:「根據一種潛意識的直覺製圖法,用一條完全平坦的超表面把它們串連起來,在不同的設施間穿梭,不需要經過任何一道階梯、門檻或接點一種意識流的建築模擬。」創造了宛如戲劇般一幕幕接續不斷的樂園;有碼頭、滑水道、舞廳、侏儒城(由300為侏儒組成、空間尺度只有真實世界的一半,展現了如何把不當行為機制化,讓濫交、同性戀和色情狂等在此得到鼓勵,創造一種無政府狀態的驚悚感)、龐貝末日、潛艇、保育大廈(作為照護虛弱嬰兒的科學示範)、世界末日、馬戲團、創世、飛越曼哈頓、威尼斯運河、滑越瑞士(人造瑞士)、打火(由400名消防員模擬失火、救火)、日本茶室、飛船、跳跳蛙鐵路(兩輛車廂在同一條軌道上對開,模擬青蛙交配般從上或下方穿過)、燈塔。「只要在康尼島待上一天,就能歷經各種體驗;從舊金山大地震、羅馬和莫斯科大火、各式海上會戰、波耳戰爭、加爾維斯頓洪災到維蘇威火山爆發。」攤開「夢土」的平面,宛如倒下的摩天樓,提供各式不同娛樂機能的場景,一幕幕緊湊堆疊。
1911年5月,短短3小時的大火將「夢土」燒成灰燼。1919年繼之的「歡樂宮」,從強制生產被動性娛樂,轉變成主動營造人類活動,如:游泳池、大舞廳、溜冰場。康尼島最後在1938年的公園辯論中;即推行健康活動的改革派都市主義和追求享樂主的歡樂派都市主義的一場對抗。最終改革派都市主義獲勝,原本都市主義遭到徹底征服與剷除,海灘和濱海步道納入公園處的管轄範圍。公園處將康尼島一半的地表改造成公園,成為現代版「草地曼哈頓」的範型。
庫哈斯認為「曼哈頓主義」的起源和終結是「球」與「針」。「球」在數學上是可以用最小量外部皮層圈圍住最大內部量體的形式,它有一種無差別不挑剔的雜食能力;「針」即是摩天樓的象徵,具有吸睛能力和土地節制,又有球的海納百川與圓滿包容。在「環球塔」的案例中,將「球」與「針」這兩個相反的形體合成一個完形,成為了「障礙賽馬」、「月世界」、「夢土」的聚集體(若將「環球塔」佔據的地球面積與其所包含的容積相比較,可繁衍地球面積的5千倍)。
曼哈頓摩天樓:強化建築內外的二元性
曼哈頓摩天樓在1900到1910年間分期誕生,庫哈斯在「曼哈頓主義」中,提出摩天樓的城市具有的三個基本原則:1. 格狀系統、2. 腦葉切除術、3. 垂直分割法。
格狀系統:曼哈頓在1807年,以12條南北大道和155條東西街道來劃分城市,描繪出13*156=2028個街廓的城市,「曼哈頓格狀系統」(The Manhattan Grid)於焉誕生。卻漠視地形學、漠視現存物、漠視現實,僅以抽象的幾何學思考城市。
在四四方方的平面格狀系統中,讓房子蓋起來最便宜,讓規劃只會發生在由2028個街廓所組成的格狀系統裡的某一格,而每一格都成為一個都市自我(Ego)的單位。
腦葉切除術:在一格格的都市自我中,宛如一座座自給自足的小島。過去,建築是形隨機能,摩天樓則是宛如建築版的腦葉切除術,將建築內外切分,不再統一,建築外奉行著形式主義,內則專注於機能主義,彼此不再相關。
垂直分割法:摩天樓不只內外不相關,上下也不相關。過去,建築師會先依照機能(program)設計建築,建築具有整體性。摩天樓則是預設單一機能,即所有設施都是以推動商業為目標。然而,商業有大有小、有各種不同類型,建築師卻不考慮,而是先設計一個框架,蓋好後再由後續的使用者決定如何使用,上下樓層間可以是毫無關係的。
庫哈斯提出摩天樓是三合一的產物:1. 疊加(隱喻)環境、2. 意義、個性3. 鋒頭。摩天樓在垂直分割法下,成為一個「疊加」的框架、一個空的象徵物,缺乏「意義」卻讓「意義」可任意填入內部,外部則在腦葉切除術下成為燈塔般的視覺「鋒頭」(焦點)。而內外分離的摩天樓,外部宛如永恆「不變」的紀念碑,內部則以最高效率的方式容納「變化」,凸顯了建築的二元性。
土管下的摩天樓:從無意識到半意識的設計
1916年曼哈頓實行了「土地使用分區管制法」,以伍爾沃斯大樓為標準:「全面積的複製層疊只能往上進行到某個高度;再往上就必須以某個角度從地界往後縮退,讓光線可以照射街道。」界定出容許興建的最大輪廓,像是一張事後追溯的出生證明(如同台灣1974年〈區域計畫法〉立法公告控管都市計畫外土地,致1974年以前都市計畫外工廠不違法)。「土管不只是一份法律文件,也是一項設計方案」;費里斯提出設計四階段:1. 呈現法規容許的最大量體、2. 建築師將量體切開,讓光線進入(如凹凸的立面)、3. 依據樓層將斜面的量體配合樓地板改為直角、4. 把不想要的空間移除即大功告成。如此的設計非常符合以商業利益為目標所能達到的最大財富,成為曼哈頓壅塞文化的建築範型,建築師的設計只剩下一種,一種不得不趨近的形狀。
1929年股票崩盤,摩天大樓的狂歡結束,冷靜反思的時刻開始,曼哈頓主義從順應土管的「無意識」階段過渡到「半意識」階段。如:哈維‧科貝特的《以人車分流方式紓解紐約交通壅賽提案》設計將人行從地面移除;將行人從地面層移至沿著建築興建的橋上,地面層全留給汽車,甚至地面層的建築再向內退縮,留出6輛汽車可並行的車道,若依此設計,將可讓曼哈頓交通潛能提高700%,變成一片車海。庫哈斯認為哈維‧科貝特並沒打算解決壅塞,他真正野心是要讓問題變本加厲,他的提案根本無法解決任何問題,是一種隱喻,為莫測難解的大都會提供秩序和詮釋。
柯比意的光輝城市:如光輝一閃即逝的城市
達利利用妄想批判法,有意識地開發無意識;妄想是無意識,批判則是有意識(理性)。「妄想批判行動是對於一個無從證明的臆測進行證據之鍛造。」此為「知識論」的認識問題;即預設變化的事物表象背後都有不變的本質,而對於外在事物,我們僅能透過有限的心智認識,而難以探究背後的本質。妄想批判法試圖透過精確不一的「局部」描述拼湊「整體」圖像;以最合理的事物,進行最瘋狂不理性的行動。
柯比意認為「無庸置疑,建築是一種妄想批判行動。」當時的曼哈頓無疑已是世界上最現代的大都會。然而,柯比意卻認為曼哈頓尚未現代、仍未成熟,遂提出了反摩天樓與反曼哈頓的設計─「光輝城市」(Radiant City);將「格狀系統」改為草地以及間距更寬的高速快速道路;將「中央公園」的集中綠地改為平均分散的綠地;將「摩天樓」剷除並以約100座毫無二致的「笛卡兒式」(理性)住宅大樓取代。創造一處讓「汽車」(現代)而不是「行人」(中世紀)自由穿梭於塔樓間的城市。以現在人本交通的思維及高齡化社會無障礙環境的設計,「光輝城市」無疑如其名,如「光輝」般的一閃即逝。在柯比意的隱喻下,「光輝城市」中「笛卡兒式」看似理性、光溜溜的建築,企圖解決壅塞問題(行人),孤立地佇立在草地上,卻反而消除了壅塞文化、消除了商業追逐的效益最大化;摩天樓之間不再壅塞,卻也不再產生關係。如同無線電城的巨大舞台,大到舞台上氣氛分散成一顆顆原子。
柯比意的「光輝城市」始終停留在「紙上建築」階段,最後只能在華勒士‧哈里森於1939年世界博覽會設計的「三角塔與球體廳」中球體廳內的「民主城」;中心站著一座100層樓的獨立塔,四周環繞著一排排次要塔樓及花園,充滿陽光、空氣與綠地的城市。柯比意在此找到間接的勝利,認為在這第一座也是最後一座球塔裡的城市就是「光輝城市」。
結論:回溯回溯的批判
庫哈斯認為「現代性」是領受浸潤新技術與新價值。摩天樓無疑地透過鋼構、電梯/扶梯、空調形塑了新的建築形式。摩天樓有效率的使用空間,有趣的提供了融合不同機能於一身的可能,宛如一個自給自足的世界,如:台灣常見的一樓賣吃的、二樓開補習班、三樓作辦公室。柯比意試圖提出下一代的摩天樓,卻失去了摩天樓之所以為摩天樓的原因,即內部變化的「人」。
庫哈斯提出「曼哈頓主義」,即讓摩天樓以符合商業最大效益、效率的持續擴張,進而衍伸出壅塞文化。其試圖將曼哈頓看似互不相干、互不相容的多樣性中賦予一致性和連貫性。然而,城市的一致性和連貫性並非來自於個別、具體的「摩天樓」,而是來自具有抽象能力的「人」,是「人」、變化中的「人」,不斷詮釋、賦予城市普遍性、統一性與整體性。今日的城市是多元的,考慮得不只是商業利益,在更精確的國土計畫、都市計畫、土地使用分區管制等控制都市密度、高度、景觀之下,及考慮永續與人本環境,讓生活、生產、生存於其間的「人」、不斷變化的「人」,能自由選擇、自己當編劇,在此創造似曾相似卻又與眾不同的人生。
書中提到在樂園中設計「莫瑞的羅馬花園」的建築師厄金斯認為,虛構的古代場景,這種異體受精代表了真正的「現代性」─要創造出彷彿存在過但其實前所未有的「情境」,就像歷史得到了展延,其中每個插曲都可用回溯的角度重新書寫或重新設計,透過詮釋,過去的所有錯誤都被擦除,所有不完美都得到補正。然而,過去是無法被擦除、被捕正的,之所以能夠透過詮釋彷彿擦除、捕正過去的原因在於,記憶是不斷變化的,故不只未來在變化、現在在變化、過去也在變化,因為時間就是變化。
最後,建築師如何面對變化?計畫永遠趕不上變化,摩天樓並非永恆,早期發展的曼哈頓摩天樓不少已被拆除,如:1894年啟用的曼哈頓壽險大樓(Manhattan Life Insurance Building, 106公尺)於1964年拆除、1908年啟用的「勝家」(Singer Building, 186.7公尺)亦於1968年拆除。即便曾是世界第一高樓,也躲不掉「變化」的命運。在時間中,建築在變化、建築師也在變化。「妄想批判法」並非獨創,而是每個人都具備的能力,早在「行動」之前,我們已在腦海中預想「行動」可能造成的影響。庫哈斯的曼哈頓回溯性宣言提供了一種詮釋曼哈頓、詮釋建築的可能,然而,重要的並非「回溯過去」而是」「回溯未來」,因為未來遠比過去有更大的可能性。
2022/7/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