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3這天,我因為身體因素住院。
起初,我以為身體只是出了點「小問題」,所以內心只想著,希望可以趕快把這個問題處理乾淨。
可是在10/23的隔天,我做了電腦斷層後,意外發現小腸部分似乎有異狀。醫生很擔心的說,他們不清楚那團腫塊究竟是什麼。
那天,我跟我媽手握著手,為這不確定的可能性哭著。
於是我展開長達二十天的住院生活。
二十天多漫長?長到你會忘記外頭的空氣有多麼清晰;長到你過去忽視的行道樹,會是難能可貴的風景;長到你開始恍惚、脆弱,你的視野永遠被鎖定在冰冷的病房,你無處宣洩。
住院,實在不如我自己想得那麼簡單。
尤其後續接踵而至的檢查,更是一次一次加深內心的不安。
在電腦斷層後,醫生隨即又安排了其它內視鏡檢查,想看看到底發生什麼事;這段過程自然又是充滿波瀾的苦難,因為我會擔心又進一步發現什麼糟糕的問題,必須住更久、花更多時間處理它。
好在,檢查的結果多偏向好的。
於是,剩下的只剩開刀。
當我們得知小腸的腫塊需要用傳統刀來確認是怎麼一回事時,我的內心是處在混亂與平靜的交界。一方面,我覺得,那就開刀吧,面對吧;一方面,我焦慮著「那究竟是什麼」?然而,這份焦慮,我的家人比我還沉重多了。
但,我們都知道,身體出了問題,那就需要解決。
一直到進開刀房以前,我都握著我媽的手。我很平靜,而她略顯憂色。我說,今天就可以把問題解決掉了,她說對啊。
然後下午一點多,收到通知,準備進手術房。
當我被傳送人員帶到手術房的等候室時,護理師立刻就來詢問我的身份以及確認我是否清楚手術內容;在回答後,我笑著與他們閒聊,他們也開心地回應。其實,手術前的氣氛不如想像中沉重。
後來這股氛圍延續到手術房內。我覺得很有趣,在手術房我首先聽到的不是沉重的器械聲,而是護理師們話聊家常與流行音樂的旋律;或許是受這氣氛影響,我忍不住開始分享我的心情,以及對手術房的印象,護理師們聽得很有趣,也以很有精神、愉快的口氣回應我。
我告訴他們,我有點緊張。
很正常啊!
可是我知道這樣可以趕快解決身體的毛病!
他們說對啊!樂觀看待很好!
麻醉醫生來了。當針插入,我就在沉穩的呼吸聲中靜靜睡去,直到我在加護病房醒來……
睜開眼的那一刻,我聽到吵雜的人聲、挪動器械的噪音,隔壁病床的咳嗽聲,以及,來自某人的呼喚……
加護病房的護理師叫醒了我。他馬上告知我現在在哪、時間,並說手術已經結束了。
我很恐慌,因為麻醉未退,我全身不能動,也無法說清每一句話。我感覺得到我全身插著管子,我無法自由行動。
看到我的掙扎,護理師連忙阻止、安撫,直到我沉靜下來,再次睡去。
我在加護病房待了兩天。
在加護病房的日子如何呢?首先,因為無法活動,所以所有若有的一切,都得仰賴護理師的協助。每兩小時半翻身,過程中開刀部位的痛楚傳遍全身,我只能不斷按壓止痛;即使躺得不舒服,我也不能隨便挪動,深怕折到管子,讓事情變得更複雜;我的嘴巴很乾,但是不能喝水,所以只能請護理師以棉花棒在我嘴唇邊沾點水。
無法像個正常人,思緒,也就容易崩解。
然而我並沒有完全在加護病房崩潰的原因,是因為這裡的人都很好。
他們願意聽我說話,有時聽著他們閒聊,也會不自覺感到有趣。我會藉著詢問一些無聊的問題,排解內心的焦慮,而他們也很願意回答,因為他們知道我這麼做是為了調整精神狀態。
我在加護病房當個乖乖配合的病人,並逐漸被他們的歡樂所感染。雖然這是最痛、最艱辛的時刻,但也讓我深刻感受到溫暖與關懷。
兩天後,我的主治醫生評估我的恢復狀況不錯,於是隔天就轉至一般病房。
離開那天,加護病房的護理師們合力將我挪到準備送去一般病房的病床上。我用虛弱的聲音稱讚他們好厲害,他們笑著說沒有啦,是你太瘦,我們都做習慣了。
我謝謝他們的照顧,他們也祝福我早日康復。
我大概這輩子都很難忘這間不如想像中陰冷的加護病房了。
轉至一般病房後又是下一段劫難。但這次主因不僅是身體的疼痛,還有對自身究竟要隔多久才能脫離拘束的期待,導致的焦躁與煩悶。
術後的復癒,是最漫長,也最磨耗人心的。
我在病房最常思考的:我什麼時候可以出院?我還會不會被檢查出什麼問題?這些管子要跟著我多久?我還得忍受「不自由」到何時?
種種負面思緒緩慢醞釀,逐漸生成負面的、極端的、暴躁的面孔。
手術後的日子,我很想哭,很絕望,很沮喪,覺得沒有未來。我無法克制自己去想像最糟糕的情境,每天都會不自覺地怨懟、發洩,甚至大哭特哭──
手術之後,我無法維持先前的樂觀。
所以我開始用手機錄音、打電話,說話給我的朋友聽。說話給我認識的人聽。
我知道再這樣下去,我會變得更糟糕。說話,把內心最糟糕、最真實的部分說出來,成了我唯一想到的出口。
這個方法真的有用。
在我開始開口後,我的朋友理解了,家人也理解了,他們知道我正陷入一個有自知之明的困頓中。他們願意體諒,並出聲安撫,即使效果微乎其微,卻仍幫助我至少每個躺在病床上的夜晚能安穩睡個幾小時。
復癒的兩週,特別漫長,特別煎熬。但,苦難總是有代價的。
最艱辛的時期過去了,曾經開刀的傷口不再疼痛,醫生評估漸漸取下了部分插在我身上的管子。我開始能喝水、吃粥、進食,最終什麼都能吃,身體逐漸回歸到正常人的身體機能。
晦暗已過,我終於盼得出院的日子。
出院這一天早晨,我給了照護我的看護一個擁抱。
在上個周日,她突然提議要推著輪椅帶我到醫院外的公園走走,並與隔壁病床的病友和他的家人們一起。
那天,陽光和煦,下午刮著強勁而舒適的風,林葉與草木隨風搖曳,竟也在光線下形成唯美而曼妙的姿態。
當我被推到這些風景之下,沐浴於陽光暖照時,我哭了。我哭了出來。
我躺在我媽懷裡,我說:
「我已經好久沒有看見這些風景和陽光了。」
同樣的話,我用手機錄音給好幾個朋友聽。每說一次,我就哭一次。
那是讓我印象深刻的下午。在看護和母親的陪同下,我起身走路,不再像病房裡活動時走得艱辛,而是走得自然、享受,以及感動;即使時光短暫,很快就得在護理師交班前回到病房,但踏出戶外的這一片刻,徹底沖洗了我內心的陰霾。
出院當天,看著病床上方的病患資訊螢幕不再寫著我的名字和床號,而是直接顯示離開病房的提醒,我回想起包含這位看謢這內,所有給予過我祝福的人。
當入院時,隔壁病床是一對夫妻。他們知道我是第一次住院,常常來跟我說話、鼓勵我;第二位病人,是一位看起來偏向中年、但其實已經當上爺爺的先生。每次他的家人來訪時都特別熱鬧。他鼓舞我要正向看待;第三位病人,則是位彬彬有禮的老先生。他的神態坦然,像是做過老師的人。他在出院前來到我病床前,支持我繼續撐下去。
第四位病人則是上面與我一起到醫院外頭散步的阿伯。他和他的家人同樣也在出院前祝福我早日出院。
住院這段期間,我的內心產生了很大的心理變化。我無法說清這種感覺,但我知道,那是我過去長久抗拒與人相處、與人交際所遺落的某樣事物,在這短暫的二十天內,藉著人們暖心的祝賀與鼓勵被連結起來。不論對方是醫院內的醫生、護理師們也好,還是同樣曾受病痛所苦的病人、陪同的家屬也好。這份溫暖,讓我重拾了對人性的信任與期待。
而當然了,在方格子上願意傾聽我訴說、出聲為我加油的各位,也是如此。
在踏出病房前,我走到隔壁病床前;她是前幾日剛轉進來的新病友,而且似乎是我目前為止碰過狀況最不好的一位。每天晚上,都能聽到她的親友、看護柔聲輕喚著她的名字,即使她不曾回應過。
他們,是我目前遇上最不樂觀的。
「會好起來的。」我對著還留在她身邊的那位看護說。她回應我謝謝。
這是愛莫能助的現實。但我想把過去那些支持與祝福過我的人所做的事情傳承下來。在出院前,祝福另一位仍受病痛折磨的病友、鼓勵受著因親近知人而沮喪的陪伴者;即使我們都知道幫助有限,但,我想延續。
出院之後我還有長達三個月的身體調養期。這很漫長,但在最後一天,我的主治醫師特別告訴我,你不要把問題想得太複雜,你已經是正常人了。我想把他的話記在心裡,然後盡可能用正面的態度去面對這三個月──即使暫時會有很多不便,但我知道這都是為了往後的健康與回歸所需要付出的努力。
我很慶幸,我還能繼續寫作,我還能開口說話。我還有願意為我付出的家人,以及支持我的讀者、朋友。在持續走向經營寫作的道路之餘,我也想要好好珍惜這份得來不易的愛。
謝謝你們,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