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詩選自樂府詩集,為五言樂府詩。原詩最早收錄於宋書 樂志,題為豔歌羅敷行;玉臺新詠收錄本詩,題為日出東南隅行。
樂府,本指掌管音樂的官署名,最早設置於秦代,至漢代擴大規模,其職責為採集民間詩歌,並整理配樂,以供朝廷典禮、娛樂之用。後人把合樂的樂府歌辭稱為「樂府」或「樂府詩」。樂府詩的形式自由,平仄、對仗無嚴格限制,字數、句數多寡不拘,押韻較寬,可以換韻。
詩中敘述少婦秦羅敷在城南採桑,使君見其美貌而動心,邀她同乘共載,而羅敷則巧妙拒絕。作者採用側面烘托手法,把羅敷的美貌寫得極為傳神,並藉著一來一往的對話,凸顯羅敷的堅貞。全詩語言生動,人物性格鮮明,情節充滿張力,呈現民間歌謠活潑的風格,是漢樂府中的名篇。
日出東南隅,照我秦氏樓。
秦氏有好女,自名為羅敷。
羅敷喜蠶桑,採桑城南隅。
青絲為籠系,桂枝為籠鉤。
頭上倭墮髻,耳中明月珠。
緗綺為下裙,紫綺為上襦。
行者見羅敷,下擔捋髭鬚。
少年見羅敷,脫帽著帩頭。
耕者忘其犁,鋤者忘其鋤。
來歸相怒怨,但坐觀羅敷。
太陽從東南方升起,映照在我們秦家的樓臺上。秦家有位美女,她說自己名叫羅敷。羅敷喜歡採桑養蠶,常常到城南採桑。採桑的籃子用青色絲帶作為繫繩,用桂樹枝做籃子上的提柄。她的頭上梳著斜斜的倭墮髻,耳朵上戴著鑲有夜光珠的耳環。下身穿著淺黃色的絲裙,上身穿著有花紋的紫色絲質上衣。路上行人見了羅敷,就放下擔子撫摩著鬍鬚欣賞她。年輕人見了她,就脫下帽子重整髮巾,希望引起羅敷的注意。耕種的人見了她,就忘了犁田,鋤地的人見了她,就忘了工作。歸途中互相埋怨,只因貪看羅敷而耽誤了正事。
使君從南來,五馬立踟躕。
使君遣吏往,問是誰家姝?
「秦氏有好女,自名為羅敷。」
「羅敷年幾何?」
「二十尚不足,十五頗有餘。」
使君謝羅敷:「寧可共載不?」
有位太守從南邊來,一見羅敷,他的五馬大車就徘徊不前。太守派小吏去打聽,問這美女是誰家的千金?小吏回來報告:「她是秦家的美女,自稱為羅敷。」太守又問:「羅敷今年幾歲了?」小吏回答:「看來二十還不到,十五已出頭。」太守問羅敷:「願不願與我同車共乘?」
羅敷前置辭:「使君一何愚!
使君自有婦,羅敷自有夫。
東方千餘騎,夫婿居上頭。
何用識夫婿,白馬從驪駒。
青絲繫馬尾,黃金絡馬頭。
腰中鹿盧劍,可直千萬餘。
十五府小吏,二十朝大夫。
三十侍中郎,四十專城居。
為人潔白皙,鬑鬑頗有鬚。
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趨。
坐中數千人,皆言夫婿殊。」
羅敷上前回答:「太守多麼愚妄!太守有自己的妻子,羅敷有自己的丈夫。東方有千餘匹馬的隊伍,我的丈夫就走在前頭。如何辨識我的夫君呢?他騎著白馬,帶領騎黑色駿馬的屬下。他的白馬尾上繫著青絲,馬頭上套著金絡頭。他腰上佩的鹿盧劍,可是價值千萬的啊。他十五歲擔任府中小吏,二十歲做了朝廷大夫,三十歲當上侍中郎,四十歲就出任一城的太守。他皮膚白皙,鬍鬚疏長,儀表堂堂。他步伐高雅從容,出入官府。在座的數千人,都說我丈夫與眾不同。」
漢代初年,五言詩僅處於萌芽階段,它的成熟時期要到三曹—曹操、曹丕、曹植時代,建安時期,五言詩才真正到了全盛階段。在五言詩的發展中,陌上桑是早期五言詩結構。
這首詩敘述一個太守調戲採桑女子而遭到嚴詞拒絕的故事。在短短的篇幅裡,以完整的情節,塑造生動的人物形象,尤以羅敷最為突出,長期以來為人們傳誦。就內容言,全詩共分三段:
(一)羅敷美貌極具感染力
首二句「日出東南隅,照我秦氏樓」,屬於第一人稱歌者的口吻,這是民間歌謠的一種風格。「日出東南隅」就是「日出東南方」。也有人說「東南」是偏義複詞,指「東方」,太陽從東方出來了。「照我秦氏樓」的「我」字,因為歌者經常在說故事,這個「我」字就是指「我們」。我們非常喜歡羅敷,是站在她這一邊的,所以她是我們的人,太陽是照在我們秦氏的樓上。「秦氏有好女」以下才是正文,轉用第三人稱的表現手法。接著詩中交代了女主角的姓名、職業及其工作的地點。作者為了襯托羅敷,誇張地鋪敘其器物的精緻和服飾的華美,而描寫愈精緻華美,正是為了襯托出使用、穿著者的豔麗動人。接著採用側面描寫來顯示她的絕豔姿容:詩人通過行者假裝歇息,放擔凝視、嘆賞之至,忘情捋鬚;少年脫帽理巾,亟思逗引羅敷,欲賺得螓首蛾眉,流波一轉;在桑林旁的「耕」、「鋤」者甚至忘了工作等詼諧而誇張的描寫,著力渲染羅敷之美麗動人。藉由他們的目光,讀者似乎也親眼飽睹了羅敷的面容體態。這樣塑造人物形象,比借助譬喻等手法正面進行描摹,更加富有情趣;而且由於加入旁觀者的反應,更增添作品的藝術性,這正是陌上桑為文學中女子形象提供的新鮮經驗。它一方面使詩歌平添了喜劇色彩,使敘事的場面、氣氛顯得更加活潑;更重要的,這樣從虛處落筆,烘雲托月,逼真地寫出了羅敷美貌對人的吸引,使眾人為之傾倒。側面描寫留給讀者更多的想像空間,這種藝術效果往往是正面描寫所難達到的。正如清代 陳祚明所言:「寫羅敷全須寫容貌,今止言服飾之盛耳,偏無一言及其容貌;特於看羅敷者盡情描寫,所謂虛處著筆,誠妙手也。」
(二)使君覬覦美色,試圖搭訕
「五馬立踟躕」,描寫得非常生動。既可以理解為太守把五馬拉的車子停下來了,也可以理解為五馬本身有靈性,猶豫不前,被羅敷的美麗吸引住了。使君驚異於羅敷的豔麗而徘徊不前,詢問情況後,得知羅敷正值青春妙齡之時,更是想入非非,居然提出「寧可共載不」的要求;羅敷面對權勢顯赫的使君居然妄圖非禮,給予嚴正的回擊,充分表現出她的機智勇敢。
(三)羅敷盛讚其夫,智退使君
這一段寫羅敷盛誇自己的丈夫,以千餘騎和五馬駕一車對比,說明羅敷的夫婿在排場上比太守高一層。況且丈夫從「十五」到「四十」正在官運亨通,四十歲就成為「專城居」,治理一城了,按照這樣的速度發展,丈夫的權勢足以壓倒對方。而且丈夫不光有權有勢,還是儀表堂堂的美男子,所以上上下下的官員都誇讚他品貌兼優,人才出眾,相比之下,「使君」便愈見鄙陋了。這種巧妙拒絕誘騙的方法,顯示了羅敷機智、活潑和勇敢的性格,同時也是作者出色的創造。
這首詩透過美麗聰明的採桑女羅敷拒絕使君戲誘的故事,歌頌羅敷不畏強權的堅貞品德和勇敢機智的性格。在傳統社會裡,婦女的地位十分低下,往往被視為男子的附屬品,官僚、地主、豪強欺壓霸占良家婦女的事屢見不鮮。而作者在本詩中讚頌一位不畏權勢、勇於表現自我的堅貞女子,她以自己的勇氣和智慧回應官僚威權的搭訕,維護婦女的尊嚴,詩歌的道德主題不是在抽象的道德說教中呈現,而是在富有生動形象、充滿喜劇色彩的文學描寫中完成了。
羅敷的美貌與人格,隱含於氛圍的渲染與誇飾中,透過渲染與誇飾,讓羅敷的形象更為生動活潑。
(一)善於渲染鋪陳
文中一開始即以美景來渲染羅敷的美貌—「日出東南隅,照我秦氏樓。」緊接著以華美器物及服飾烘托渲染美人之美—「青絲為籠系,桂枝為籠鉤。頭上倭墮髻,耳中明月珠。緗綺為下裙,紫綺為上襦。」以此開啟讀者的想像空間。林宏安於其研究論文中,即針對羅敷的衣著造型部分指出:「這種誇大的鋪排描寫手法是典型的說唱或戲劇上的套式,古詩為焦仲卿妻作等樂府詩裡也有相同的情形。」(漢代樂府歌辭新探:從娛樂與表演角度出發的研究)由引文描述的文字可知渲染鋪陳的寫作手法非陌上桑獨有的現象。然而羅敷服飾中的華麗卻成為後人在研究羅敷身分上的爭議之處,如以民歌的角度看待之則無不妥之處,為強調女子的美豔,極盡描述衣服與裝飾之華麗亦為可能之事。採桑女所象徵的是美女,而這美女的形象是桑園中情愛文化的表徵。譚業庭在分析桑與採桑女時即指出其中隱含的文化精神:「隨著人的審美視野的不斷擴大和審美意識由萌芽狀態獨立出來,女性的採桑活動必然會進入文學藝術的序列,成為情感關注的對象。古代的先民選擇採桑女的形象來作為形象完美的女性加以描繪,是以集體意識作為特徵的。」(桑、採桑女與古代情詩)陌上桑傳承這集體意識來塑造採桑女的角色,而這些鋪陳的文字,在民歌的傳唱與文人的採集改寫下,經過不斷增修,故而羅敷所呈現的樣貌,本就不完全符合其身分地位。
(二)側面凸顯羅敷之美
在採桑的開放性空間裡,羅敷的美貌必定吸引周遭人的目光。行人見到羅敷後的種種動作,皆是因為羅敷的美貌所引發的騷動。在這些文字描述中,靈活表現各種人物類型的神態表情,從舉止失當、神情失態、動作失常的情景,透過這些誇張的渲染,表現出羅敷的美貌。
而羅敷的容貌有多美呢?任憑讀者放縱想像。這樣的方式所呈現出的文化內涵是更有趣的部分,譚業庭分析羅敷的審美意涵時說道:「生活在底層的人物亦不自覺地接受著統治者的思想,故在一定程度上對統治者塑造的採桑女形象採取了認同的態度。所以,在豔歌羅敷行中,一方面羅敷的服飾帶有濃厚的貴族氣,滿足著貴族對女性欣賞的習慣心理;另一方面,求美心理的作用,羅敷的豔麗也引起了耕者、鋤者的矚目。這兩種思想情緒的交融,使採桑女成為女性美的理想,並深入到民族審美心理活動之中。」(桑、採桑女與古代情詩)民間認同上層社會的審美心理,將貴族對女性欣賞的角度置於塑造的人物之中,而求美心理的作用形成羅敷理想女性美的形象,羅敷的美是文化心理的象徵符號。
(三)情節安排形塑想像空間
緊接在後半部分,上場的是羅敷拒絕使君的追求,羅敷以誇耀丈夫的容貌、權勢來震嚇使君。羅敷的丈夫存在與否的問題,對陌上桑並沒有任何影響,羅敷如果真有夫婿,那麼就是一個守貞節的女子;如果羅敷沒有夫婿,那麼羅敷不為權勢所誘,其勇氣更不下於一個有夫婿的羅敷,是故羅敷的丈夫或許只是一個虛設的人物,其人物的功用只是陌上桑中襯托羅敷的機智而已。
而在羅敷描述其夫婿的形貌時,所運用的文字亦同於描述羅敷的服飾手法,極其誇飾的渲染出夫婿的氣派。而關於夫婿的為官之歷程與其儀表風範,文中敘述如下:「十五府小吏,二十朝大夫。三十侍中郎,四十專城居。為人潔白皙,鬑鬑頗有鬚。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趨。坐中數千人,皆言夫婿殊。」在這些渲染鋪陳的句子中,皆呈現出誇飾的筆調,真實與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其中文字所產生的氛圍卻是真實存在的力量。如同蕭滌非在樂府的詼諧性裡指出其中的特色之處:「因為作者必須如此誇誕,才能使羅敷揚眉吐氣,壓倒對方。羅敷越說越高興,自然那『五馬立踟躕』的太守便聽得越掃興,更用不著義正辭嚴拒絕了。如果我們認為句句實在,那真成『痴人前說不得夢』。」使君依靠其地位來調戲羅敷,羅敷便以其人之道來還治其人之身,以誇耀夫婿來壓倒對方。前文羅敷自稱有夫,以道德上的說辭來進行;後文羅敷盛誇其夫,是從情勢上勝制對方。生動且巧妙的方式,不需再贅言結局,「使君有何感想?」、「如何收場?」等問題留在筆墨之外,留給讀者想像的空間,餘味無窮的含蓄之美皆在其中,這當中有誇飾筆法所表現出樂府的詼諧性。
陌上桑的主旨是呈現出羅敷的美貌與貞德,為凸顯出人物的形象,運用渲染誇飾的藝術,讓羅敷的美貌與貞德可以跨過時間的界線,鮮明生動地展現在世人眼前,成為人們所記憶與歌頌的美女形象。渲染鋪陳的手法,是使得羅敷的美女形象為人傳誦記憶的關鍵所在。語言魅力所成就的力量,在短短一首民歌作品中,清楚地顯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