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現用第三人稱寫自己的臨床故事比較輕鬆,因此繼續用Lee作為故事主角吧!
Lee是第一年踏入醫院的年輕醫學生,在這兩學期之中,她體會到了身為clerk能做的、不在醫學知識範疇的事情。
醫學系總是在強調同理心。從申請大學的面試開始,Lee就學會了把同理心放進自介、在情境題中展現同理心角度看事情,而這三個字無數次出現在醫學人文教育課程中,但實際到了臨床,Lee才真正感受到這項內建於人類裡強大的天賦。
而臨床情境不同於學校,它的確帶給Lee知識以外的感受與磨練。
一、人類的本能----感受情緒
在第一學期的婦產科,是Lee第一次要獨自問診病人、寫成病歷的時候。那是一個再簡單不過的case:入院開刀。Lee懷揣著戰戰兢兢的心情前往病房,要去問診已經入院的婦人。問診的過程很順利,第一次自己去問病人的Lee對自己開始有了自信,直到第一個來自病患的問題打破這種勢在必得的感覺:「醫生,請問我應該吃什麼比較好?」
Lee愣住了,並沒有立即回答這個意料之外的問題,她的腦中開始試圖讀取「手術前」、「食物」等等關鍵字。而婦人並沒有也跟著沉默,她很快問了下一個問題:「我看醫院好像有幫忙訂餐?啊我想問我事都能吃嗎?有很多不同選項,我不知道怎麼選。」「因為我家人白天工作,可能沒辦法來陪我,我想說可能跟著訂餐更好。」「阿我也不確定自己能不能吃啦,想說問問看。」一連串的問題排山倒海而來,Lee只能尷尬地覆誦或回答一些空泛的、也不確定的答案。但她終於在第三或者第四個問題,理解了一直存在、很不協調的感覺。
眼前的婦人很焦慮。Lee的心中有這樣異樣的直覺。
Lee很難解釋為什麼知道,但不論是說話的表情語氣、連續問的細節、甚至微幅擺動或揮舞的手臂、看起來僵硬的肩頸和肢體語言,眼前的婦人唯一的問題就是太焦慮。當然,這些細節推演也是Lee硬擠出來的解釋。
婦人最後問:「那我想再問一下,在明天手術以前我需要做什麼準備嗎?」
Lee近乎鋌而走險地說出心裡的猜測:「應該還好欸,最重要的是妳心情要放鬆一點啦!」一瞬間奇妙的事情在Lee的眼前發生了:那位婦人整個人的焦慮像是有了出口,她的肢體動作放鬆下來,誇張地歪了一下身子,說:「對啦,唉,我就是一直焦慮得不行,這幾天都睡不著~」
Lee放鬆下來,而那些排山倒海的問題就算不精準回答似乎也沒關係。安撫了眼前的婦人一陣,Lee踏著愉快且輕鬆的步伐去打病歷。Lee發現,即使是第一次見面的陌生人,這種接近直覺的感受比表面的語言和互動還要準確----前提是必須耐心觀察眼前的人才做得到。
二、語氣不悅、態度不佳的焦慮者
同樣是婦產科。Lee在問診第一位病患嚐到順利的甜頭,她信心滿滿地迎接第二位病患。
「妳要問什麼?我現在要去吃飯!」
「剛剛(護理師)不是問過了嗎?為什麼要一直問?」
「連這都要問...很沒隱私欸。」
「我想休息了,妳到底要問什麼?」
沒想到第二位問診病人,就讓Lee吃足苦頭。對方並不想配合問診,用了各種理由讓Lee再等等,並且表現出強烈的不耐煩。Lee經驗不足,對自己也沒有足夠自信,第一次遇到這樣的場面她選擇退讓:「好,那等妳吃飯回來。」「很快就會問完了。」配上尷尬的傻笑。
終於,在漫長的等待、無數次造訪而落空以後,Lee終於能進行問診。此時Lee的情緒變得非常差,但她試圖保持冷靜----她再度發現,眼前這位嘴毒、不留情面、不耐煩的病患,也出現了類似上一位的焦慮表徵。她不斷問問題、不斷想確認術後可能的疼痛程度與併發症,只是她用了具有十足攻擊性的方式包裝。「妳只要跟我說你見過多少這樣的病?」、「她們手術後都會很痛嗎?」
終於拿到了問診資料走出病房,Lee卻沒有舒心的感覺。或許一開始她就該直面那種令人不適的態度,而不是退縮、甚至在心裡埋怨,這根本無濟於事。為什麼要對病患生氣呢?Lee感覺自己又學到了一課:做好該做的事,不要輕易被自己的情緒影響,而對他人的情緒則懂得客觀以帶----他們或許不是針對自己。
三、從問診機器變成能傾聽與互動的「人」
第二學期的內科剛開始,Lee就感受到了自己急待突破的困境:面對病患與病患家屬的尷尬。Lee是個內向的人,她很難與人輕鬆地接近,而這點在過去並不曾帶來巨大困擾,直到她進入醫院、需要到Bedside關懷問診病患。
沒有老師,也沒有學長姐。事實上到第一個學期結束,Lee的「自行查房」都像個機器人一樣,僵硬地走進去,因為緊張而快速問完該問的:「你今天怎麼樣?」、「有哪裡不舒服嗎?」。接著匆匆結束對話,落荒而逃。她沒辦法像老師或學長姐那樣走進來像是和病患閒聊,卻把當下該問的、該注意的症狀自然地問完。她總是安慰自己「反正是Clerk1而已」。
直到在內科的第一週,顧到了一位病患改變了Lee。那是一位進來時狀況非常不好的病患,在漫長的診治後終於到了能出院的身體狀況。但是,病患在起身復健時總會因為姿勢性低血壓暈過去,並且還有一些小但困擾的問題。病患家屬因此擔心他出院沒辦法照顧自己、怕他出事,於是想多住幾天、尋找看護之家。
學長讓他成為Lee的primary care:「住院過程看起來很長、很複雜,但目前他就是stable(穩定)了,只是還有一些原因所以不想出院。」
Lee第一天去找他依然是機器人模式。說實話,那時的Lee完全和AI沒兩樣:設計好的提問、僵硬的回應(或沒有回應)、記錄好患者說的、回去輸入電腦。冷冰冰的、例行性的詢問機器而已。
但那位「Stable」的病患,臉上卻是很憂愁痛苦的表情。他用抱怨的語氣對Lee說他站不起來、一站起來就暈;臉上表情皺在一起、非常不開心;回答的過程看起來委屈又沮喪。Lee的心裡出現異樣的感覺:她應該問問他真實的想法、應該陪他聊一下、或者再不濟也多站在他旁邊一下下。但實際上,Lee又逃跑了。僵硬又像交差一樣說了句「好,那先這樣。」,匆匆離開病房去寫病歷。
Lee感到十分沮喪,這種感覺讓她心裡很不愉快。明明就感覺到了,明明對方不開心得那麼明顯,為什麼不多問幾句呢?為什麼要那麼急著離開?Lee對自己的表現極度不滿,她下定決心----明天一定要堅持賴在病房裡。就算尷尬也不離開,無話可說也要硬著頭皮繼續待著才行。
於是隔天,Lee腳步堅定地走向病房。一進門就撞見病患的家屬也在,Lee感到十幾年來面對陌生人的恐懼一瞬間衝到喉嚨,但她知道自己今天就是為了克服這關!
Lee看起來肯定很尷尬,戴著口罩也遮不住僵硬的表情,她手不安地扶著床欄,不習慣說關心的話語卻硬是擠出了不少罐頭文:「我們肯定也不想要他還不舒服就出院。」「不會趕你們走,不用那麼緊張」「對阿,不舒服一定要跟我們說阿。」
但這次她真的沒有急著離開,陪著焦慮的家屬、沮喪的病患聊了許多。其實Lee沒有給任何建議、幾乎沒有討論醫療和病情,她只是陪著家屬講話、聽他們的計畫、安撫他們所有人的情緒。她甚至發自內心地說:「辛苦你們了。」她曾聽過學長姊說過這句話,但現在才後知後覺地發現這或許不是慣用的罐頭文而已。
後來跟著主治醫師查房,到這位病患時,病患家屬指著縮在主治身後的Lee,說:「也很謝謝這位醫師,真的幫了我們很多。」
後來出來病房,主治對Lee說:「不錯喔學妹,病患家屬記得妳。」
Lee還沉浸在錯愕之中:「哈哈,早上有和他們聊一下天......」
主治醫師:「內科就是這樣,只要妳願意多花一點時間,病患就會記住妳。」
是呢,其實自己可以不只是問診機器。Lee一面感嘆這是CP值極高的事----很菜,什麼都沒做,但被病患與家屬感謝。另一方面,一股十分愉快的感覺油然而生,Lee不再像過去那樣對自己的查房表現失望且沮喪,她知道自己終於順應了「關懷本能」,不再只是每天衝進病房紀錄預設問題的機器,而是有能力感受並回應人的情緒的「另一個人」。
病患不是進廠維修的機器,他們以及家屬,都是具備情感與對話、能建立連結的人。從此,Lee不再那麼害怕「去看病患」這件事,也不那麼急著離開了,與人的對話氣氛也隨著時間變得更輕鬆。雖然還未像經驗豐富的學長姐與老師那樣自在,但她知道自己進步了----這的確是醫院訓練有意思的地方。
當醫病溝通不再只是被嫌棄的課堂紙上談兵,當它變成必須面對的現實,自會從中受到磨練。醫者之路遙遙,願能持續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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