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孩子選擇放棄,不是因為不會,而是因為太常被打斷
✍️ 洪唯傑
📕 你怎麼學不會?
💢 你要動腦啊,怎麼會不能出
【#044|等待答案的小孩】
這篇文章的兩個故事,發生在我還在經營台中東海店的時候。
那家店位在澄清醫院附近,是我們幾間分店中,我最喜歡的一家。週邊住戶大多是醫護人員、公教家庭或文化工作者,不急不躁,願意停下來聽孩子說話,也願意和我這個店員好好聊聊「怎麼用遊戲陪孩子成長」。
有時客人一走進門就能談到《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有時一場桌遊還沒開局,卻先聊了半個小時教育哲學。那是一段我很珍惜的時光——我不只在賣遊戲,更像是在經營一個讓親子彼此靠近的空間。
這篇文章的靈感,就是從那段時間累積下來的觀察中誕生的。
兩組家庭,兩段我至今仍記得清楚的對話。
第一段發生在 2020 年 10 月 5 日,一對爸媽帶著弟弟來店裡玩桌遊。弟弟從第一局就不斷放棄嘗試、拒絕思考,爸媽則急著出手幫他解題。
我看著這一切,心裡浮出一句話:
「他不是不會,是早就學會放棄。」
一個多月後,2020 年 11 月 19 日,我把這段故事講給一位熟客聽。他聽完沉默了幾秒,然後說:
「你講的,就是我小時候。」
他說自己從小理解能力比較慢,沒有人願意等他、也沒人願意換個方式教他。
久而久之,他學會了:「與其答錯被罵,不如沉默不語。」
那段對話像一面鏡子,讓我重新看見這個故事背後的重量。
而隔天,2020 年 11 月 20 日,我又遇到洪媽媽。
她帶著孩子回來還桌遊,也讓我聽見另一種父母的聲音——她曾經逼女兒努力,後來選擇學會等待。
那時我寫了兩篇貼文,記下這些畫面。
今天是 2025 年 5 月 30 日。五年過去了,我已離開桌遊店,但這些畫面從沒離開我。
我回頭看見這兩則故事,覺得它們不該只是留在貼文裡——於是我決定重寫,把它們整理成這篇有血有肉的散文。
這篇文章,不是回顧,是整理。
整理那些曾經發生、卻常常來不及理解的現場。
寫給還在育兒路上的爸媽,
也寫給那些──在成長過程中被跳過、被加快,
如今終於學會等人的大人。
一、還遊戲那天,她講了女兒的故事
那天晚上,洪媽媽回來還遊戲。
是我休假結束回來上班的第一天,才發現她租的桌遊已經逾期。電話撥出去的時候,我還在心裡想著:「她平常很準時,應該只是忘了吧。」她接起來的聲音果然有點匆忙,也有些不好意思。
「啊,真的很抱歉,這幾天太忙了,完全忘了還遊戲。」
她說這話的時候,語氣像在喘一口氣,不只是解釋,更像是一種歉意的釋放。
我笑著說沒關係,也順勢問問孩子們玩的如何。
「他們最喜歡《滾球大賽》啦,有球可以撞人真的比較好玩。」
我說:「小朋友嘛~有東西可以衝撞,才有快感,我懂。」
我們在電話兩端都笑了,像是被孩子的喜好拉回某種單純的世界。
洪媽媽笑得溫和,是我印象裡典型的「斯文型媽媽」,短髮、穿著簡潔,有一種像靜香媽媽的氣質。她其實是十月底才第一次來我們店裡,是那種讓人一眼就會留下印象的客人。
我還記得那天下午陽光很好,她推開玻璃門走進來,臉上那種帶著明確目標卻又略帶焦慮的神情,在店裡的黃光下有些柔軟。
「我想找幾款適合我女兒玩的桌遊。」她一坐下就開門見山地說。
「她小學二年級,有自閉症,但看起來和其他孩子沒什麼不一樣。」
這句話她說得很小心,那是一種不想標籤孩子,但又必須誠實說明的語氣。
我點點頭,聽她繼續說:「醫生建議我讓她多玩桌遊,有助於身心發展。你覺得有什麼推薦嗎?」
我幫她挑了幾款適合的遊戲,特別選了有教學影片的、可以兩個孩子一起玩的、還能讓她女兒自主參與的遊戲。
印象最深的是,每介紹一款遊戲時,她都會轉頭問女兒的意見:
「妹妹,你覺得呢?你喜歡這個嗎?還是想選別的?」
她的語氣不高不低,但總是等女兒的點頭或搖頭才繼續。這樣的耐性,是我在店裡很少見到的。
那天她們挑了三款遊戲帶回家。那一幕,我現在還記得清楚──媽媽帶著一點謹慎,一點希望,一點不要期待太多的表情離開店裡。
二、當成績成為保護色
還遊戲的當天,話題慢慢從遊戲延伸到教育,再從教育聊到她和女兒之間的故事。
她說,其實自己以前對孩子要求非常高——特別是功課。
「如果她考得很好,就只是個『很會讀書的怪咖』,別人比較能接受。我只是想保護她。」
她的語氣很淡,但那種淡,是淬過火的。
她說她努力要讓女兒在別人眼中「正常一點」,所以在家裡拼命要求成績、盯作業、補習、填充教材。
但她後來發現,女兒的學習能力並不強。常常學不會,記不得,連簡單的題目都反覆卡關。她不明白為什麼別的孩子都可以,偏偏自己的女兒不行。
「我以為她不認真,結果是她真的不會。不是偷懶,是做不到。」
那段時間,她每天都處在失望與自責中拉扯。
她逼孩子唸書,孩子抗拒;她越逼,關係越僵。
她一度以為,是女兒不願意努力。
直到她撐不住,去諮詢心理醫師。
「有些事情,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得到。勉強不了。」醫師說。
她說那句話像雷打進她心裡。
「我才知道我有多殘忍。她只是想讓我開心,可是我卻逼她去做那些她根本過不去的事。」
那句話講完後,她安靜了一下。我也沒出聲,只是任由這份安靜在空氣裡慢慢擴散。
「我現在只要她平安健康長大,就滿足了。」她最後說,語氣像是終於放下了一塊壓在胸口的石頭。
三、另一個孩子,選擇等待
有一天,另一對家庭來店裡玩桌遊。
我記得那天店裡有點吵,小朋友們在不同桌上比誰笑得大聲一點。我一轉頭,就看到他們一家坐在角落的那張木桌前——媽媽坐得筆直,眼神銳利;爸爸有點疲倦地整理著手邊的遊戲牌;而弟弟的手懸在空中,一臉困惑。
弟弟應該是國小低年級的年紀,和洪媽媽的女兒差不多年紀。他們這次玩的是《拉密》,是一種需要邏輯推理與觀察的遊戲。
弟弟從第一回合就開始放棄:「我出不了啦!」
媽媽馬上跳進來,帶著一點不耐煩的語氣說:「你要動腦啊,怎麼會不能出?你都沒在看!」
她邊幫他看牌、邊指給他哪裡可以放,聲音急又碎。我看著她的手直接拿起孩子的牌開始排,那不是教,是代做。
弟弟安靜地低頭,不再出聲。他像是被按下靜音鍵的孩子,腦中可能還在思考,但臉上的光已經暗了一層。
下一回合,他重複做了前一回合的錯誤擺放。這時爸爸也插進來說:「你這個要多觀察啊,怎麼還出錯?」
我在一旁看著,看得很清楚。
他不是不會,而是不再想努力。因為他早就發現:努力的結果,是錯了會被罵;但只要說不會,就有人幫他做完。
「放棄,效率更高,還不會出錯。」
那一刻,我很熟悉。這個弟弟,其實就是我常見的「等待答案的小孩」。
我蹲下來,看著他的眼睛,語氣輕柔地說:「讓弟弟自己來吧。他說沒有就沒有,該扣分就扣分。他從上一款遊戲就一直等你們給答案。如果他做錯了,讓他自己承擔,這才會成長。」
我沒有責備,只是邀請他們試試看「等待」。
爸媽沉默了幾秒,點點頭,慢慢收回了手,坐回椅子上。那一刻,空氣中有一種「放手」的安靜。
第二局,他開始慢慢投入,試著理解規則、找可能的答案。他低頭不語,眼睛卻開始掃視桌面,手指也開始在牌堆上猶豫地移動。
那場比賽他拿下 89 分,第二名。比第一局幾乎零得分時的他,好上太多。
我心裡想,他不是不會,只是被太早教會「別想太多」。
四、你想快,孩子就會慢
我們常常說要培養孩子的思考力,可又總在他們準備開始思考前,直接給出答案。
我們不是不信任他們,而是沒耐心等他們信任自己。
我們不是真的想要他學會思考,我們只是想快點結束等待的過程。
但孩子不是不思考,而是:
- 太快被糾正;
- 太快被否定;
- 太快被接手;
- 太快知道答案。
結果,他們就學會一件事:
「與其思考,不如等待;與其做錯,不如不做。」
洪媽媽後來學會等待。她不再追求一個「正常孩子」的模樣,而是接納了「屬於她孩子的樣子」。
那不是退讓,而是理解。
弟弟的爸媽,也因為一次遊戲體驗,開始練習讓孩子承擔、嘗試錯誤與慢慢來。他們的表情從一開始的急躁,到後來的觀望,再到某種寬容的放手。那是我在店裡看過最動人的轉變之一。
這些轉變不是大聲說教換來的,而是一次次挫敗中,聽見了孩子其實只在說一句話:
「我不是不會,只是你從來沒等我。」
五、讓他慢慢長出自己的答案
我有時候會想,我在店裡賣的,不只是桌遊,而是一場場讓孩子找回自己的機會。
桌遊本來就不是學業訓練,也不是家庭競技場。它其實是一個空間,一塊臨時但真實的舞台,讓每個人都可以用自己的速度前進、用自己的方式學會處理輸贏、犯錯與成長。
不是每個孩子都需要被教會,有時候,他們只是需要被等待。
而那份等待,才是真正讓他們長出「自己的答案」的起點。
六、我後來離開了桌遊店
我後來離開了桌遊店。
離開了那張每天擦十次的木桌,
離開了那些熟悉得可以閉眼走過的遊戲櫃位,
也離開了那群經常在週五晚上,跟我討論孩子教育的爸爸媽媽。
但那些畫面和聲音,從來沒有離開過我。
有時候是小朋友摔骰子的聲音,
有時候是一句「你要動腦啊!」,
有時候則是媽媽挑遊戲時,偷偷觀察孩子眼神裡那一瞬間的不安。
所以我才會回頭寫下這篇文章。
不是為了說什麼道理,
只是為了記得——那些孩子,曾經在我面前等過。
這不是一篇新作品,
而是我對那段歲月與那些孩子的回信。
是給爸媽的提醒,
也是一封寄不出的信,寫給那些——
曾經沒被等過,但現在,願意等別人的大人。
🧠「思考以前,請先相信他能思考。」
——洪唯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