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那種感覺——
大年初一,在親戚家吃飯的客廳裡,
我坐在大人之間,聽著他們談論我。
「她最近成績好像退步了哦。」
「沒有啦,她很乖的,只是有時太愛哭了點。」
語氣中沒有惡意,但也沒有邀請。
我明明人在這裡,卻像是不在場一樣。
我就像一台沒人問過、被剛好轉過去的電視台,無法關機,只能被播放。
那時我還小,還說不出為什麼會不舒服。
我只知道:我不能插嘴,不能表現出不高興。
如果我開口,就會被糾正「小孩不可以插嘴」,
或者用一個眼神壓住:「在客廳不要失禮。」
像糖果從你旁邊的玻璃櫃滑過去,掉到別人手裡。
你知道你是那個被談論、但不是被邀請的人。
所以我練習安靜,像學會一種無聲的存在方式。
但那些話,我每一個字都聽得懂——只是不能接話。
—
即使到青少年以後,也持續發生。
是坐計程車時他們和司機說我很皮,
是在醫院外阿姨說我哭點很低,
是講電話時毫不避諱地說著我的事。
語氣不一定尖銳。有時是那種你挑不出錯,
但就是不舒服的句子。
後來我發現,連老師也會在我面前,
用第三人稱對其他大人談論我。
不是因為不在乎,
而是因為我們的語氣文化從來不強調這件事——
孩子,是不是有參與權?
這句話,是不是說給他聽的?
語氣,會不會傷人,即使語意沒有惡意?
我們的語氣習慣長得很像這樣:
說的是孩子的事,聽的人是其他大人,
而孩子本身,被預設為尚未成熟的延伸體。
—
語氣有時也像是一個利器,
但其實是大人面對自己無力感的變形出口。
想跟別人共感父母的辛苦,到嘴邊變成了:
「他真的讓我很煩惱。」
想被朋友圈同理,
卻讓孩子承受了那個句子的全部重量。
你是被說的人,卻不能有任何反應。
你沒有權利站在語氣裡面,
只能圍繞語氣邊緣繞圈。
可是他們沒說出口的,
是這句話到底是要對誰負責?
是我,還是他們自己,其實也說不清。
其實讓我難過的,並不是被說了什麼,
而是,你明明在場,卻從來沒有人問過你:
這些話,是不是你也這樣看自己。
—
有一段時間,我以為那只是小時候的事,
長大了、成為母親以後,就會自然懂得怎麼教孩子。
但我錯了。
因為那些語氣記憶不會消失,它會回來,
沿著我們聽過最多的方式,
悄悄的鑄成我們的語言骨架:「我可以被談論,但我沒有資格定義自己。」
所以我想練習:不要讓我愛的人,也經歷我曾經的語氣錯位。
我會放慢說話的節奏,先看他的眼睛。
當別人問起孩子的近況,我不再急著替他回答,
而是讓他自己有說話的空間;
就算沒說,我也試著不填滿那個空白。
我開始覺得——
沉默,有時比補充更誠實。
有時我也會失手。
但我開始有意識地問自己一個問題:
這句話,是說給誰聽的?
是說給世界聽,讓人知道我有多辛苦,
還是說給他聽,讓他知道他不孤單?
我不想讓語氣變成一場演出,
我想讓語氣回到我們之間,安靜地,在場。
因為如果一個人從來沒有被「好好地說話」,
他可能會有一段時間,搞不清楚自己是誰。
至少,我就是這樣過來的。
我們不只是教會孩子語言,
也要試著先給他「可以說話的空間」。
語氣不是拿來說服世界的,
它是讓對方知道:你在這裡,我也還在。
而我,也願意用語氣,一點一點學著回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