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太宰治文學所抱持的厭惡,可說是一種猛烈的。第一我討厭這個人的臉。第二我討厭這個人土氣又自以為時髦的品味。第三我討厭這個人演了不適合自己的角色。既是一個和女人殉情的小說家,必須要有更嚴肅的風貌才行。」
「太宰治性格上的缺陷,至少有半數應該都可以透過冷水擦澡、機械體操與規律作息而得到治癒。應該藉由生活方式解決的問題,就不該到藝術領域裡尋求答案。若採用悖論的邏輯稍做解釋,也就是一個不想被治癒的病人,根本稱不上是真正的病人。」
這段猛烈的批評出自三島由紀夫《小說家休日時光》,他以日記形式寫下的隨筆與評論,維持三島一貫犀利、大膽嘲諷的風格。對前輩他也毫不留情,在六月三十日這一天,用滿滿的篇幅來批評太宰治,可謂是火力全開。
題材選讀多元,從尚·惹內聊到奇聞軼事,再從小說、音樂延伸至社會評論,無所不談。在作家眼中,凡事都值得探索,也讓我們看到不一樣的三島由紀夫。今年是三島由紀夫百年誕辰,日本各地都舉辦了相關的紀念活動,聯合文學也推出了《三島由紀夫百年誕辰特輯,來紀念這位文學天才。

矛盾的集合
日本戰後文學家風格鮮明且自成一格,大江健三郎的寫實風格、安部公房的荒誕色彩。但三島卻難以用一句話概括,他的性格也是如此。文人大抵糾結,心口不一是常態,而三島更是其中的翹楚,他是矛盾的集合。
口口聲聲不在乎別人的看法,卻又渴望他人認同。
一邊痛批現代化對日本精神的侵蝕,卻又深諳現代媒體與商業包裝之道。
對生命有著強烈的渴望,同時又被死亡深深吸引。
既渴望文學上的純粹和超脫,又熱衷於商業成功和媒體曝光。

但這些矛盾正是他的魅力所在,三島的摩羯特質加深了這種矛盾。他一生在傳統與現代、保守與激進之間衝突擺盪,最終選擇了最極端的方式來結束這場內在的戰爭。
摩羯的極致追求
摩羯座由土星守護,代表結構、秩序、權威與耐力。對他們而言人生是一場攀登、一場沒有捷徑的長征,他們內心有著對意義的深切渴望。
土星氣質的特色之一是嚴格的紀律,三島極其自律,寫作健身兩手抓,且創作產量驚人。對美學的要求更是嚴格,細節也不容絲毫馬虎。
他從16歲以筆名三島由紀夫發表第一本小說起,便以驚人速度創作大量文學作品,包括小說、劇本、隨筆等。他的文學與人生如同精心構築的儀式,體現摩羯座對意義與永恆的追求。
健身先驅
土星象徵時間的流逝和死亡,三島從年輕時便對衰老懷有深深的恐懼,這種對時間限制的深刻感知驅使他要在有限的生命中達到極致。
在運動尚未普及的50年代,三島為追求古典希臘式的「完美肉體」,而獨自踏上健身之路。他請專家量身制定訓練計畫並嚴格執行,堪稱健身先驅。
當寫作陷入瓶頸時,他會換上跑鞋,從新宿的老牌酒吧開始,一路跑至市谷。高強度的重訓是關鍵所在,槓鈴臥推、引體向上、啞鈴二頭彎舉、肩推都在他的健身菜單裡。他以武士道精神鼓舞自己,在與重量的搏擊中展開與身體的對話。
每週他會給自己一個“Cheating Day”,這天他能夠暫時把健身拋諸腦後,以美食犒賞自己。他最愛的一道料理—特級燒牛肉,外層酥脆,一口咬下滲出肉汁,搭配炙龍蝦,是之前紐約行的美食邂逅。成果也令人滿意,他頻頻登上各大版面,甚至出版寫真集。
菊與刀
1946年美國人類學家露絲·潘乃德出版《菊與刀》,分析日本文化與國民性格。菊花代表日本文化中溫和、精緻、美學的一面;而刀則代表日本文化中尚武、嚴厲、暴烈的一面。
三島完美體現了這種日本文化的雙重矛盾,他一生窮盡對美的追求,不僅熱愛傳統文化,對於文字的錘鍊臻於極致。對形式的要求也十分嚴格,無論文學還是生活都極其講究。
另一方面,三島崇尚武士道,深受江戶時代武士道經典《葉隱》的影響,曾撰寫《葉隱入門》來闡述自己武士道的理念與生死觀。他嚮往古代日本的尚武精神,作品中經常出現暴力、死亡和極端行為的主題。

幻滅
「金閣在烈焰中顫抖,它的金光不再是月光下的柔和,而是被火焰染成赤紅的輝煌,彷彿在這一刻,它終於從永恆的枷鎖中解放,化為一團純粹的光與熱。我站在遠處,看著這美麗的毀滅,心中的重擔突然消失,彷彿我自己也隨之燃燒殆盡。」
在三島心中,天皇是日本傳統的集合、人民心中的救贖,是神聖的存在。1946年1月1日,昭和天皇發表著名的《人間宣言》,否定了自身神性,也削弱明治時代以來天皇為政教合一領袖的概念,象徵神權帝國的終結,這對當時20歲的三島由紀夫而言是極大的打擊。他眼中的「神之國」自此斷裂,成為他人生悲劇的根源。
戲劇性的轉折
三島不僅在文壇享有盛名,還曾多次獲得諾貝爾獎提名。他也是多棲藝術家,同時涉足電影編劇和演員,自編自導短片《憂國》。1960年代後期,他逐漸傾注政治行動,從作品中能看出端倪。在《太陽與鐵》中他強調肉體與精神一致,認為文學不足以實現理想,需透過行動展現信念。
三島經常藉作品來表對現狀的失望,他認為戰後的日本充斥著物質主義和精神空虛,忽略了對精神層面的追求。他對資本主義經濟持批判態度,認為這些外來價值削弱了日本的精神核心。
即便當時他已事業有成,但土星特質帶來的孤獨感,讓他深感自己與這個時代格格不入,並認為自己肩負著「拯救日本精神」的使命。他在1968年成立民兵組織楯之會,進行軍事訓練、推廣武士道精神,試圖復興他心目中的「日本魂」。

電影《憂國》
東大全共鬪
著名作家與上千名示威學生的公開辯論,無論在哪個年代都是熱門話題。2020年,《三島由紀夫VS東大全共鬪》在日本上映,再度掀起一陣「三島熱」。不僅讓年輕世代重新認識三島,也引發了對那個時代的深度思考。
1969年,三島單刀赴會,在東大的900號教室,與東大全共鬪的千名左派學生展開辯論,氣氛一度劍拔弩張,火藥味十足。與三島的天皇主義相對,全共鬪的學生們主張大學解體,批判民族主義,認為天皇是壓迫的象徵。
左派學生:「三島你根本脫離不了身為日本人的格局。」
三島:「脫離不了最好。作為日本人而生,作為日本人而死,這就是我的理想。」
這場極左與極右的交鋒,話題從政治、哲學延伸到美學,當學生大喊「天皇是什麼東西」,三島笑答「你們不也是為了某種信念而戰嗎?」儘管雙方理念截然不同,理性對話的基調未曾改變,甚至還有「英雄惜英雄」的時刻。
學生領袖芥正彥後來回憶,三島的坦誠與勇氣令人印象深刻。而三島也對學生們表示:「我相信各位的熱情,就算其他一切都不足以為信,希望各位明白,我仍相信各位的熱情。希望我的話能留下力量,然後我要離開了。」
這場「昭和以來最強辯論會」,具有重大的歷史意義。正如芥正彥所說:「那應該是最後一個語言還有力量的時代。」如今回望那場辯論,真正的思辨以及對理想的激情,已成為歷史的絕響。
毀滅
夏天這個概念,總會令我想到兩種截然相反的觀點:一種是生命,是活力,是健康;另一種是頹廢,是腐敗,是死亡。而這兩項觀點又神奇地結合在一起,化為兩種影像一金碧輝煌的腐敗,以及血傷滿布的活力。二戰結束後的那段時期,正是如此。所以我總有一種錯覺:從一九四五年至四七、四八年那段日子,彷彿一直都是夏天。
與東大全共鬪辯論的隔年,三島在自衛隊總部切腹自盡,時年45歲。他的自殺震驚國際,成為戰後日本最具戲劇性的歷史事件之一。
土星的陰鬱特質在三島身上的體現,是對死亡的迷戀與對生命力的渴望之間的矛盾。從創作初期,三島就不斷書寫死亡 ,這是他創作的母題。作品的完成和人生的終結同時到來,這種極其精準的時間安排絕非偶然。
三島的悲劇在於,他太清楚自己的矛盾,卻又無法真正和解。這種清醒的痛苦,或許正是他文學魅力的根源,也是他最終走向毀滅的原因。
有觀點認為,三島的自裁與其說是政治行為,不如說是他內在矛盾的終極爆發。他用最戲劇化的方式,試圖整合自己分裂的人格,但這種整合本身就是一種表演,一種對認同的最後渴求。

後話
全共鬪的抗爭最後在警察的武力鎮壓下結束,辯論隔年三島在自衛隊總部自裁。在這一系列事件後,日本的左派團體走向更加激進的道路,接連引發嚴重的社會問題。
1971年到1972年間,共產主義者同盟赤軍派與京濱安保共鬪革命左派合流,結成了聯合赤軍這個極左恐怖組織,日後犯下在深山中互相殘殺的山岳基地事件,給當時的日本社會帶來極大的衝擊。
聯合赤軍的成員大多是年輕人,懷抱對社會的強烈不滿與滿腔激情,卻又無處宣洩。在左派政治團體的引導下,欲通過激進的政治運動來尋求突破,製造一系列社會惡性事件。受到民眾的強烈反彈,進而導致了日本社會延續至今的政治冷感。
歷史彷彿是一個巨大的輪迴。當年那些在深山基地中,因理念分歧自相殘殺的年輕人,與如今為了支持的政治人物,不惜以身試法的追隨者,某種意義上都是時代焦慮的產物。場域從深山轉移到了網路,武器則從刀槍變成鍵盤。
盲目的忠誠、對異見者的敵視,以及在群體中尋求認同的渴望,似乎跨越了半個世紀,在不同的世代中重複上演。唯有從歷史中汲取教訓,才能避免讓今日的政治熱情,成為明日的歷史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