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考放榜後,有人滿面風光,有人名落孫山。臉書的親師社團,版面上都充斥著家長 PO 出的孩子成績單:有家長擔憂地詢問孩子的成績有沒有機會填上離家最近的社區高中;有家長曬出一整列的 A++,內容說「感謝孩子這麼努力」;也有家長貼了已經接近滿分的成績單,卻問著:「請問這樣能上第一志願嗎?」
社團裡還出現了一則貼文,對那些上來曬成績分享喜悅的家長們說,他很心疼那些此刻可能仍在沮喪的家長與孩子,懇請大家暫時節制炫耀文的出現。結果底下的回應出現了「這太玻璃心了吧」、「這種抗壓性堪憂」、「要別人別貼文,你為什麼不自己退出社團就好」的責難。
這讓我很不舒服。
當我想像這些「玻璃心」、「抗壓性堪憂」的話語,將落向的對象,可能是某個正在因為自己會考成績失常,不僅達不到自己期待的目標,還忍不住懷疑自己不如同儕,並深陷脆弱情緒的國三孩子;也可能是某個看著手機上滿屏的滿分成績單,但都不屬於自己孩子的母親,一邊想埋怨孩子為什麼不再爭氣一些,一邊又忍不住反過來責怪自己:「是不是我還少做了什麼?」無論如何,我都說服不了自己這些話是合理的。
沒有任何一個孩子經過事先同意,卻被送入了這個教育體系,一路與同儕競爭、接受別人的評分與評價。當他敗下陣來,看見別人的勝利而感到有些心酸酸的,卻要被我們批評為「抗壓性不夠」,這會不會太過分了?
也許我們太習慣,而沒注意到,一直以來我們都用錯「抗壓性」這個詞了。
我們普遍認同,能夠承受挫折、勇於面對挑戰,是通往成長與成功的重要素質。然而,當那些所謂的「挑戰」,其實來自他人的冷漠、來自制度設計的不合理,甚至來自我們無端背負的過度期待,我們還能理所當然地把這一切壓力歸為「個人責任」嗎?
如果面對他人的冷酷與制度的不周全,我只能選擇默默承受、不動聲色,甚至連表達情緒的空間都沒有,那麼我所展現的,真的是抗壓性嗎?還是,這其實是逼不得已的麻木?
抗壓性是什麼?它是來自有目的、有意圖,而願意有所承受的韌性;麻木是不經選擇的承受,甚至是在反覆打擊下,放棄了反應、封閉了感覺,而導致的一種看似堅強的虛假抗壓能力。前者帶著清醒在承受,後者依靠封閉在忍受。
我當然希望孩子能夠具備韌性與毅力,在這個競爭激烈的環境裡堅持下去、不輕易被打倒。但如果不分清楚什麼是「清醒地承受」,什麼是「被迫地沉默」,對抗壓性的期許恐怕將成為使孩子逐漸麻木的打壓。
還有另一個問題,當反覆使用「抗壓性不夠」來責備那些受傷的孩子、脆弱的家長,這種用語上的混淆不只使我們沒能準確理解這些對象,還讓我們錯過了反思制度運作邏輯的機會。它把本來可以討論、可以改善的結構性問題,重新推回到個人的修養與韌性,彷彿一切痛苦與挫敗,都是你自己不夠強大。
這種話語被允許,它就會讓我們在無意中內化了一個邏輯:當某種體制為個體帶來不適,那是你不夠強大;只要你夠強大,就不會痛。可是我們明明都知道,連大人都會在績效制度下感到壓力、在社會比較中失眠落淚,又怎麼能要求一個十四、五歲的孩子,在所有資源與掌控都不對等的情況下,還要情緒穩如泰山、堅如磐石?
在升學、評量方式等問題上,如何從制度層面設計出更好的可能,並非一蹴可及。但在幾年的教學生涯裡,每次看見位考試焦頭爛額的孩子、為孩子費盡心思的家長,尤其,還有那些考試天賦就是比較差的孩子苦苦掙扎後才能勉強爬到某個不上不下的高度。我實在說不出這些孩子與家長的挫折感是因為他們不夠強大。我以為一個正常人看見這種困境後會想的是:靠,這對他們來說真的太難了,不知道我有什麼能為他做的,即使一時之間我們還解決不了孩子要考試的命運。
我很認為,有些降臨於個體的沉重,是可以靠群體主動採取一些行動,而獲得舒緩的。
就像我們在手扶梯上靠右站,不是因為法律強制,而是考慮到可能有人在趕時間; 就像即使店家沒有明文規定,我們仍會在咖啡廳小聲說話,不是因為我不能說,而是不願意將自己大聲說話的權利轉化為別人讀書工作時的專注力挑戰。 這些體諒不是犧牲,而是我們願意一起營造出一個更舒適的公共空間。
教育場域也是一個公共空間。已經上岸的人,適當的收斂自己的光芒,就是在給他人一點餘地喘息;這些行為不只是犧牲,因為他已經將這個空間變成了一個更溫柔友善的環境,變成了一個勝利者也不需要憂慮著哪天換自己中箭落馬的環境。
從這點看起來,當我們輕易說出「抗壓性不夠」,不只是對受批評者的冷酷,也正在為自己強化一個場域中的不友善,使自己不得不成為一個終於麻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