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又一位香港中學教師因工作壓力輕生。事件未見詳細報導,就算社交媒體上議論紛紛,社會卻似乎不再感到震驚,彷彿已逐漸習以為常。我們都知道教育出了問題,但我們是否願意真正面對、理解,甚至承擔這些問題?
教師所面對的困境,從來不只是個人選擇,也不僅發生於香港一地。教師流失、專業受壓、教育制度與社會期待之間的失衡,正是全球教育界普遍面對的困局。當教育工作持續被削弱與誤解,我們或許更應該問一句:還有誰,願意當老師?
不只是個人選擇,更是制度之殤
在英國,據2022年官方數據顯示,逾40,000名教師離開公立教育體系,當中不少是在入職五年內辭職的年輕教師。招聘不足、薪酬偏低、學生行為問題日益嚴重,令許多原本滿懷理想的新進教師迅速燃盡,導致部分學校面臨師資短缺的困境。
美國全國教育協會(NEA)2022年調查指出,55%受訪教師考慮提前退休或轉行,原因主要包括心理倦怠、欠缺尊重與職場安全感。台灣雖因少子化而出現職缺萎縮,但鄉村與偏遠地區仍長期師資不足,城市教師則面對課綱改革、行政壓力與學生問題日益複雜,即使流失率不高,壓力亦不容忽視。
至於香港,自2020年起,教師流失人數持續上升。教育局數據顯示2021至2022學年約有4,000人離職,其中不乏資深教師。同時,英語、科學、特殊教育等科目的招聘未見改善。即使學校人手充足,教師團隊年資偏淺,加上非教育專業過度干預,亦難以保障教學質素。
教育工作者的離職、提早退休或轉任,表面上是一連串數字,實際上反映的是制度性困境與對教育信念的動搖。教師流失,不只是人手短缺,更是整個教育體系結構與價值錯置的警號。
被過度期待的專業
如今的教師,早已不再只是知識的傳遞者。他們被期待同時擔任心理輔導員、情緒導師,甚至家庭問題的第一線觀察者。在不少社會中,教師職責不斷擴張,卻缺乏相應的制度支援與專業團隊合作。
在英國,教師需敏銳察覺學生情緒變化,及早介入可能涉及家庭暴力、網絡欺凌、經濟困難等問題。有教師直言:「我們是在治療整個社會的創傷,卻沒有醫療執照,也沒有時間喘息。」
在香港,教師除了要兼顧教學、評核、訓育與課外活動,還得應對政治任務與自我審查的壓力。在台灣,課綱頻繁變動,每次改革幾乎都由現場教師首當其衝。
當教育工作成為「一人分飾多角」的艱鉅任務,教師選擇離開其實合情合理。只是這種情況長此下去,真正受損的,是學生的學習經驗、家庭的信任基礎,乃至整個社會對教育制度的信心。
教育的本質:不是「教識字」,而是影響生命
我們需要重新理解「教師的專業」,究竟是什麼。
教育工作從來不只是單純教懂學生讀書識字。真正的教育,是一項深具專業性的工作。教師不僅是知識的傳授者,更是學習方法的引導者、思辨能力的培養者、價值觀的塑造者。他們潛移默化地影響學生如何待人處事,如何理解世界,如何面對未來的選擇與挑戰。
筆者如此形容教育工作,並非感性浪漫的想像,而是根植於教學現場的體會與反思。教育專業正隨著社會變遷而不斷演進,承擔的角色亦與日俱增。當社會對教師的理解仍停留在「假期多」、「工作穩定」等刻板印象時,這不只是對專業的貶低,更是對教育價值的嚴重誤解。
為什麼仍有人願意留下?
即使在重重壓力下,仍有不少教師選擇留下。他們留下,不是因為條件優越,而是一份深植內心的信念——相信育人的力量,相信自己能在一個年輕人的生命中種下一顆會開花的種子。
我在英國一所公立中學任教,偶爾會收到學生留下的小紙條:「謝謝你讓我相信我不是笨蛋。」、「感謝你讓我喜歡這個科目。」這些話語,比每月的薪金單更有份量。這些時刻無法計分,也不會出現在成績報表上,但正是這些無形的回應,構成了教育工作的真正價值。
我們還能如何回應?
以「教師抗壓力不足」或「時代變了」作為解釋,無法真正回應當前教育現場的危機。教師流失,從來不是個人脆弱的表現,而是制度性、文化性與價值觀失衡的綜合結果。
教育不是「誰都能做」的備選職業,而是一項需要知識、經驗、情感、意志與深厚人文關懷才能勝任的專業。要讓人願意當老師,社會不能只靠呼籲與感激,而須真正提供支持、保障與理解。
我們或許該再次問一句:
誰還願意當老師?
若這個問題無法在社會中得到一個值得的答案,那麼,我們真正失去的,恐怕不只是教育工作者,而是整個社會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