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悄悄跟我說,父親看完我從手術室出來的模樣後,
回家後對她說「她臉好白,手好冷,跟天上聖母只離幾寸了」
然後低下頭去默默的哭了。
我是當天第三台刀,醫生貼心的說晚上10點先吃點宵夜,0 點起就別再吃了。
母親是個緊張魔人,過去就有只是看小孩打個針就緊張到昏厥的紀錄,她怕給醫護添麻煩,就在家裡當後勤,讓姐姐和父親到前線陪我。等了幾個小時,終於護理師過來跟我說:「輪到你了。」
幫我推輪椅到開刀房的傳送人員是位白髮蒼蒼的大叔,有點像父親的年紀,我對於讓長輩推輪椅感到十分抱歉,或許是這份緊張的能量過剩,大叔跟我攀談起來,告訴我現在手術的痛感早已因為醫療進步降低不少,我一定能夠快速恢復的。等待
病床進入開刀房的等待區域,醫護人員輪番來詢問我基本資料和今日動手術的內容,可說是非常謹慎。第一次全麻開刀時年紀還不到小一,這些年來我早已對醫院天花板上的燈光非常熟悉,雖然天生體質不好,但我的精神力非常強悍,所以我總是可以忍耐病痛。
可是,忍耐換來什麼了呢?
忍耐又為我和我愛的人帶來什麼呢?
閱讀了許許多多東西方醫學中關於情緒與疾病研究的書,如今我發現我肯定不愛自己。我不喜歡給別人添麻煩、不忍看別人傷心,如果有一個選項是我獨自受苦 v.s 我看一群人受苦,我肯定選擇前者。
可是在此刻,能和我一起面對的,只是我自己。
而傷心的則是愛我的人。
這又何嘗不是一種自以為是的愚昧。
隔壁的病人接續推入手術室,我的心跳又快了起來。忽然想起小時候睡眠不安,半夜起來摸到神明桌前晃悠,神明桌下的抽屜有一冊《太上老君說常清靜經》,經本第一頁就是《淨心神咒》。小小年紀的我想,失眠就是心不定,於是把這短短的經文背起來,之後偶有夜不能寐、焦慮緊張之時,我會背誦這 43 個字。
麻醉從靜脈留置針注入的時候,有股冰涼的感覺從手臂往上,醫生指示我對著氧氣罩大口呼吸。
我閉上眼睛,一個字一個字的背誦這 43 字,腦中出現了很多很多。
有的不在了,如外公外婆。
有的正在為我心痛,如父親母親姐姐,以及所有遠距陪伴或跑來病房陪我說話的朋友們。
我該如何表達,那樣心痛又感謝的心情。
大夢初醒
聽說麻醉是不會做夢的,因為麻醉的原理是昏迷不是睡眠。
從恢復室推出來回到病房的路上,麻藥未退,我勉強睜著眼,覺得腦袋融成一坨糨糊,視線中看到父親和姊姊被口罩遮蓋的面容。父親移居鄉下後變得更黑了,和臉上白色的口罩形成極大的對比。而他曾經可以一個人扛起一噸冷氣的健壯身軀,如今不只乾瘦不少,鬢角花白,眼尾深刻的皺紋,刻畫著他全心為家庭付出的人生。
姐姐後來說,當我從開刀房的小床要移回我的病床時,父親一度想來幫忙推卻推不動,她很怕他跌倒。而我只記得那時回到病房,全身是一種彷彿被車撞般的痛楚,加之麻醉未退、心口無力的暈眩,我沒辦法再維持穩定的表情,忍不住哭了起來。
生病是這樣。縱然你也清楚很多事情是情非得已、毫無緣由,但還是會很想知道,到底一開始做錯了什麼,所以才會走到這裡。
因為痛苦是懲罰對吧?只有懲罰才會這麼痛對吧?
父親過來替我擦眼淚,輕聲地說「我的女兒沒有這麼軟弱。」接著他握住我被單外光溜溜的腳,再摸摸我的頭。「妳臉好蒼白。」
我已經超過 20 小時沒進食進水,全麻後的昏沈感幾乎抽乾了我所有的能量。我又倦又渴,卻還不能喝水,姐姐只能不停用棉花棒沾水為我擦拭嘴唇。
沒幾分鐘,父親說他該回去了。「在這裡看妳這樣我會很難過。」
過幾天後我回家,母親偷偷告訴我,說父親回家後就哭了。
我已經很久沒有跟父親撒嬌了。
在我大學畢業、甚至還沒畢業前的大三暑假開始,我就一直在工作,一直在鍛鍊自己,我想趕快獨立,成為不輸給任何人的女人。因為我知道父親曾經希望自己能有兒子。
這些年,我在他們眼裡已經從弱不禁風的老么長成一個強悍的女人。
但直到現在,我才知道我仍然是他們眼裡的蘋果。
後來母親問我,聽說我剛出來時一直哭,為什麼哭。
我只是說,有很多原因。
最大的原因是,我看到父親眼中的淚光了。

痛苦原來是一種提醒。
提醒你要停下來看看,你一直都是被珍愛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