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跟我一樣,著迷於「人類如何走到今天?」這個大哉問,你一定聽過關於梅毒的「哥倫布假說」:梅毒其實是來自新大陸的「恐怖回禮」;我打賭你也聽過,鼠疫來自於中國這個說法。但是,口述歷史經常不完整、而且常帶有口述者本身的偏見。所以,你是否懷疑過,上面那些說法是真的嗎?這些疑問,現在有了全新的答案。
研究團隊從這些人骨中取得DNA,並使用高通量序列比對與古DNA損傷模型,從中找出包含細菌、病毒與寄生蟲的病原體DNA,總共辨識出超過 3,000個已知人類病原。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們從500年前在丹麥與婆羅洲的個體中發現了導致梅毒的病原:梅毒螺旋體(Treponema pallidum)。這個發現,直接對長久以來主導學界的「哥倫布假說」——也就是認為梅毒是15世紀末哥倫布船隊從新大陸帶回歐洲的性病,提出質疑。
雖然這些發現的年代與哥倫布航行的時間相近,但橫跨歐洲與東南亞的地點分布、加上基因型比對的結果,明確顯示這些梅毒病原體並非來自美洲。也就是說,舊世界本來就有梅毒,只是我們以前沒發現。
這個結論不僅修正了梅毒的歷史,也提醒我們:有些過去的疾病歸因,可能是殖民視角下的「污名地理學」產物。
另一個有趣的現象是:研究團隊找到了數個痲瘋桿菌(Mycobacterium leprae)的病例,時間點集中在1,500年前的斯堪地那維亞,這與當時松鼠毛皮貿易活絡、動物作為中介宿主的可能性高度吻合。
但令人意外的是,他們卻沒能檢出肺結核的病原菌(M. tuberculosis)。為什麼?
研究團隊指出,這與取樣材料多為牙齒與顱骨有關。肺結核主要感染肺部,即使進入血液,菌量也低,難以從牙齒或骨骼中檢出。雖然歷史上並不是沒有結核菌侵入骨頭的病例,但畢竟是少數。
這也提醒我們:「沒有發現」不等於「真的沒有」,只能等於「沒有找到」。科學的空白,有時只是因為我們還沒找到對的方法。
讓研究團隊感到意外的是,這次研究中最常被發現的病原,並不是鼠疫或天花,而是一些你可能在牙醫診所聽過的名字——鏈球菌(Streptococcus)、放線菌(Actinomyces)、以及Fusobacterium等口腔微生物。
不過,這些口腔微生物之所以「名列前茅」,其實也與取樣部位偏重顱骨與牙齒有關。研究團隊也承認,其中許多菌株可能來自古人死後的腐敗過程(necrobiome),或者反映的是生前的正常口腔菌群,所以未必就代表了什麼「疾病」。考慮到古人不常洗澡也不刷牙,就算真的是病原菌也不意外。
這也帶出一個重要的問題:當我們從古代遺骸中找出微生物DNA時,我們到底看到的是疾病,還是日常?

圖片作者:ChatGPT
研究團隊也發現了疾病與定居生活的關連:在人類開始定居農耕與畜牧前,幾乎找不到人畜共通病的證據;但自大約 6,500年前 起,人畜共通病的種類與數量明顯上升,如鼠疫(Y. pestis)、回歸熱、鉤端螺旋體病等接連出現。
這正是人類學中著名的「第一流行病轉型」理論所預言的現象:當人類開始與動物長期密切共處、人口密度上升,病原體就找到新的(可能也是最佳的)傳播舞台。
與此同時,草原牧民的遷徙(尤其是歐亞草原人約5,000年前向歐洲的擴散)可能也扮演了「為病原開疆拓土」的角色——就如同數千年後的歐洲人遠征美洲。
總而言之,透過研究古人的DNA,研究團隊證明了疾病與文明的關係、也修正了一些重要的篇章,讓我們得以從基因層面回顧人類歷史中經常被忽略的角色——那些我們看不見的微生物。
這個發現也讓我們重新思考:
疾病的發生,真的只是單純的「生物學事件」,還是社會變遷的副作用?如麻疹病毒,人口密度不夠高根本無法維持它的生生不息;而流感本來就是豬的病毒,若無人類與動物之間的長期與密切的接觸,這些病原根本無法成為人的病原。近代的COVID-19 ,更是一個絕佳的例子。
我們過去以為的病原起源地,會不會只是歷史敘事的選擇性遺忘?在文字誕生以前,甚至在書寫能力並不普及的時代,所有或絕大多數的資訊都只能靠口授心傳。這中間,記憶可能被遺忘、被改寫,加上口述者個人的偏見,都可能會讓記憶的內容改變。如瘧疾在古代歐洲曾被稱為「羅馬熱」,但是在19-20世紀初,卻被日本人稱為「台灣熱」,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農耕之於文明,真的只有進步嗎?還是也付出了極大的的健康代價?過去的研究發現,農耕族群相對於狩獵/採集族群,不僅身材矮小,營養狀況也不佳。再加上這個研究發現的疾病肆虐情形,祖先們的日子真的是不好過呢!在這次的研究中,他們發現15位古代個體同時感染多種病原體,有的同時感染痲瘋與HBV、也有同時感染鼠疫與HBV的,甚至還有一名挪威的維京人,他同時感染了天花與痲瘋病。想到之前曾在一篇論文中看到,一名古代中國的婦女竟然同時感染三種寄生蟲,顯示共病可能是古代人死亡的重要因素之一。想到近年來的氣候變遷造成的嚴寒與酷熱,真不知道該不該歌頌文明?
這場基因與時間交織的故事還在繼續演下去,隨著生物科技的迅速發展,現在我們可以透過研究了解更多;於此同時,我們也該放下舊的地圖,用開放的角度,重新認識這條人類演化之路。這樣,我們也才能更好的回答「我們如何走到今天?」這個大哉問。
參考文獻:
Sikora, M., Canteri, E., Fernandez-Guerra, A., Oskolkov, N., Ågren, R., Hansson, L., Irving-Pease, E. K., Mühlemann, B., Nielsen, S. H., Scorrano, G., Allentoft, M. E., Seersholm, F. V., Schroeder, H., Gaunitz, C., Stenderup, J., Vinner, L., Jones, T. C., Nystedt, B., Sjögren, K.-G., ... Willerslev, E. (2025). The spatiotemporal distribution of human pathogens in ancient Eurasia. Nature. https://doi.org/10.1038/s41586-025-0919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