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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主奴辯證〉提出了一種解放論,然而其中將自由化為自我奴役(self-enslavement),成為對主奴辯證的反烏托邦解讀。¶2 傅柯的後解放論拷問生產和維持主體的律化機制(regulatory mechanisms)。黑格爾的奴隸拋棄主人時,發現自己服從於各種規範理念,通過對道德誡命的反身性,主體作為苦惱意識出現。¶3 苦惱意識在作為身體服從的自我奴役(self-enslavement as bodily subjection)與自願承擔道德誡命之間建立聯繫,這聯繫於尼采所謂壞良心的生成。
¶4 傅柯強調解放(苦惱意識、壞良心)不足以將主體引入自由,解放的界限是主體的前提條件、對服從的結構性依附、道德服從的條件。¶5在〈苦惱意識〉中,黑格爾顯示如果身體的壓迫需要身體的工具運動,那麼身體也被壓迫的工具所保存,這有聯繫尼采、傅柯、佛洛伊德關於自我貶抑的可能性,然而這被黑格爾向精神的轉換預先排除。¶6黑格爾將服從理解為自我否定的依戀:〈苦惱意識〉中服從的身體依戀和對身體依戀不可避免的觀點,在傅柯的框架被重申。
§1 黑格爾與自我奴役的生產
¶7 奴隸作為工具身體出現,它的勞動是主人存在的物質條件;主人的姿態則是非肉體的自省欲望,要求奴隸成為其身體。再生產奴隸的過程中,主人遺忘其自身的活動,這種生產被稱為投射。¶8這種遺忘否定一個人的身體,使身體成為他者,並將它者塑造為自主的結果,從而生產身體。這個生產包含雙重否定和一個誡命:他者要和否定共謀。這個誡命就是:主人為了避免成為他原先所是的身體,要讓奴隸認為它所是的身體屬於自身。
¶9 奴隸在屬於主人之對象上工作個不停,這個奴隸替代主人的契約就是奴隸的形成要素。奴隸在勞動產品上留下自身的標記,並在產品上認出它的標誌,藉此反過來確認自己的形成。即使這些勞動起初就屬於主人,卻作為奴隸自身的勞動反射回自身。¶10 奴隸從屬於主人,然而這種從屬不可能被公開承認,因為承認同時也承認奴隸對主人的替代,也暴露了主人不想要成為身體。奴隸通過模擬主人的身體來實現自主,奴隸發現它的自主,然而它尚未明白它的自主是主人的自主之掩飾(dissimulation)。
¶12 奴隸在對象上留下的簽名標明了一個所有權的爭議領域。¶13 當對象被交付給主人時,簽名就會被抹消(erasure),並被主人佔有與消費;奴隸的工作是一種規律去除標記的標記,可以被抹消的簽名,對象一旦流通,主人就剝奪了它,其中生成的是通過一系列抹消所產生的所有權標記。
¶14 然而奴隸還是獲得了一種自我承認感,不是透過認出自己的簽名,而是通過絕對恐懼(absolute fear),在被沒收的簽名下認出自己。¶15 絕對恐懼是控制的某種失落之恐懼(fear of a certain loss of control),對勞動產品之短暫性與可剝奪性的恐懼。奴隸將自己理解為創造比自身更長久之物的存有,而主人佔據了純粹消費的地位,消費對象是轉瞬即逝的,因此主人被定義為一系列轉瞬即逝的欲望。
¶16-17 主人與奴隸兩方都以不同方式經歷對象失落,並經驗絕對恐懼。奴隸的恐懼在於其財產被剝奪的經驗:它的簽名就是它的自我抹消,這種抹消是另一個人影響的結果。¶18剝奪意味著不管奴隸製作什麼都會失去。事物的短暫性暗示了奴隸的短暫性。奴隸否定事物(通過勞動轉化事物),也是一種否定活動,也是死亡中最終否定的主體。與死亡的相遇聯繫於生死鬥爭,支配(強迫他者去死)是為了取代生死鬥爭,而支配的失敗重新引入了死亡恐懼,然而它被定位為命運,而不是來自另一人的威脅。為了避免面對死亡威脅,它將自己附著在自己身上,採用一種頑固(stubbornness)的姿態。
¶19 苦惱意識就出現在以頑固減輕恐懼的活動中。它被評估為宗教自以為是(religious self-righteousness),這種自我中,它的反身性就是它的恐懼(its reflexivity is self-terrorizing)。身體不斷死亡的生活取代了對身體的死亡意識,這就是從奴隸的奴役狀態到苦惱意識的辯證。奴隸取代了主人,成為了自己身體的主人(反身性),然而身體再次被掩飾為一種他異性,精神分裂為兩個部分,身體從意識分裂出來,成為意識必須否定的事物,藉由這種否定,身體得以維持不辨。
¶20 苦惱意識中的自我服從是一種頑固,然而它仍然是一種奴役形式。意識依戀自身並否定身體,因為身體意味著絕對恐懼。苦惱意識制定一個誡命來減輕恐懼。¶21道德領域源於抵制絕對恐懼,出自恐懼的規範和對規範的反身強制接受,使苦惱意識成為主體。絕對恐懼被絕對律法所取代,然而絕對律法將恐懼重新建構為律法的恐懼。
¶22 對絕對恐懼的逃避需要清空身體和依附思想,黑格爾將斯多葛主義作為一種防衛依戀引入,它將思想活動與內容分離,撤退進一種主觀存在中,然而因為否定總是規定其立場,斯多葛主義最終反而強調自我的實在性。而懷疑論同樣預先假定思維主體的不可踰越,懷疑論的自我是否認任何東西的存在。¶23 懷疑論否定了他異性的領域,意圖顯現任何給定決定性都轉為其反面,因此懷疑論最終為了矛盾而生產矛盾:這是懷疑論的愉快(pleasurable)。
¶24 懷疑論的愉快仍然是一種頑固,施虐狂。¶25 當懷疑論者跌入自己的矛盾中時,這種愉快就成為苦惱。施虐狂的愉快成為對自身不幸的注視。懷疑論者突然意識到自己也是它者中的一個,這種對自我的遠觀開啟了苦惱意識,而苦惱意識將自己當成自己的嘲笑對象。¶26 這種嘲笑將意識分為本質與非本質兩部分,觀看並嘲笑的自我與被目擊、跌落進矛盾的自我。¶27 苦惱意識的自責將自己的一部份確立為純粹判斷,並將其可變部分變為非本質的,施虐狂被重新表述為道德判斷。而隱含在主體的這種雙重結構中的,是思想與肉身性的關係(relation between thought and corporeality):不可變性成為無矛盾的思想,而矛盾的變化則落入身體感覺的世界中。
¶28 服務於不可變的思想,主體使身體屈從:這是虔信(andacht)的努力,然而這種努力是不可能的。虔信最終在身體中成為沉浸(immersion),它將身體看作不可變之物,因此墜入矛盾中。¶29 虔敬同時也是一種自責,因為這種自我體會無法觸及不可變,它標記了自我無法就其超驗尺度。虔信使身體屈從於超驗對象,然而卻將身體當作其崇拜對象,並使不可變的精神死亡。
¶30 不可踰越的固執重新表述的某種自我關注構成一個自戀主體,它擊敗了虔信的自我犧牲。它被迫接受了身體的不可避免性,使其成為一種先決條件,異種康德式的主體生成了:世界分為為己存有(for-itself)與在己存有(in-itself)。¶31 基督道成肉身的形象暗示不可變的世界具體化了,然而這僅是為了犧牲並反回那個不可變的世界:這是一種感恩模式的化身。它的所有活動都屬於另一者,它的生命是無止盡的債務。¶32-33 在感恩的展示中,生命不是自身行動的基礎,而它的行動是一種永久的自我犧牲。這種拒絕將自身作為行動起因的施為永遠不會完成。
¶34 意識將自我作為虛無來展現,卻不可避免地成為對虛無的施為(doing of nothing)。施虐狂被轉到自我之上,黑格爾將其描述為「對悲慘(wretchedness)的一種享受」,這種歡愉與痛苦的混和來自一種對自我的廢棄(renunciation),然而這種放棄也不可能實現。¶35 這個被廢棄的自我再度被塑造為身體自我,黑格爾暗示其中排泄是一種自我關注的對象。排泄被描繪成敵人,然而卻成為沉淪意識的認同對象:意識在其完全賤斥中(consciousness in its full abjection)變得像糞便一樣,在一種自我指涉肛門性(self-referential anality)中失落。
¶36意識將自己視為排泄物,然而它試圖將自己從排泄區分開來,它依賴於牧師:為了重新聯繫於純潔不可變,意識將每個施為獻給牧師,這種中介減輕它的賤斥意識,因此賤斥意識將它所有外化的事物(欲望、工作、排泄)都解釋為奉獻與懺悔。賤斥的聖化(sanctification of abjection):通過齋戒與禁慾,牧師將對排泄的否定提高到宗教高度。¶37在禁慾的反身性中,苦惱意識否定它消費的歡愉,或許認為這可以預防不可避免的排泄。
¶38 黑格爾用精神來做出一種宗教解釋,主張在自我犧牲中一個人在實行另一人的意志。¶39懺悔者否定它的行動屬於自身,承認它的自我犧牲遵從牧師的意志,進一步是上帝的意志:賤斥意識被放置在一個大意志鏈中,進入一個意志共同體,其中「精神」的概念首先被認識。這個世界的痛苦會再來是轉化為快樂,這建立了自我意識到理性的過渡;當自我意識承認自身是宗教意志共同體的部分,它造成了自我意識到精神的轉換。¶40 黑格爾的分析預示了尼采的批判,每個克服身體、快樂和能動性的努力,恰好證明了對主體這些特徵的肯定。
§2 後黑格爾服從
¶41誡命的出現在於對絕對恐懼的置換與拒絕,因此對身體的道德拒絕是搶先杜絕存在的否定。排泄犧牲身體來肯定身體的努力,同時也在保護身體。苦惱意識的禁慾與自責顯現了神經症與對同性戀的恐慌。¶42如果奴隸的勞動可以被主人剝奪,那麼奴隸的身體就是一個所有權競爭的場所。《精神現象學》中,對肛門的投注之後升入宗教來生,表明身體的滲透性只能透過去除身體來解決,然而其他宗教概念又成為又成為肯定身體的方法,它超越了其所解決的辯證逆轉。
¶43 精神分析類似於這些辯證逆轉,來解釋為何無法使身體服從:「每個對本能的廢棄都成為良心的動力資源。」¶44禁制替換了滿足,良心誡命才被應用。禁制並不刪除被禁制的慾望,禁制再生產被禁制的慾望,並通過這種廢棄被強化:欲望保存在廢棄的結構中。¶45《論道德系譜學》中,禁慾理念被理解為一種對虛無的意志,將一切痛苦解釋為罪疚。罪咎否定欲望對象,然而又保存了意志。¶46這種辯證逆轉關注的是反身性抑制的不可能性,而這種抑制針對的是身體。這種抑制的努力導向身體的擴張,同時創立了主體。¶47身體是保存於抑制活動中,黑格爾所謂的頑固闡明的是神經症形成的分裂與防衛過程。其中對服從的依戀形成了服從本身的反身結構。
¶48昇華的生產性作用超越了其所生產的辯證逆轉。然而對馬庫塞來說,愛欲或死願望先於誡命,傅柯稱此為壓抑假說:壓抑生產了它試圖律化的歡愉,使這種假設無法成立,壓抑生產了一個無線道德化的身體領域。¶49傅柯背離了黑格爾的辯證逆轉:對身體的抑制需要生產它試圖抑制的身體,而且拓展身體的領域(規訓的場所),這使得身體的擴張超越了辯證逆轉,而成為抵抗可能的場所。病理化同性戀的性學家為同性戀文化的擴張提供了條件。
¶50身體不先於律化而構成,身體作為律化對象而被生產,同時也成為潛在的反抗場所。為了探索律化如何作用,必須回到頑固依戀在律法顛覆(subversion of the law)的位置。¶51傅柯假定了慾望的可分離性:逆轉是不可預見的,它有能力超越生產它們的管制目標,而這對抵抗至關重要。
¶52 〈苦惱意識〉暗示對道德悲慘(moral wretchedness)的依戀既是服從的條件,也是對服從潛在的破壞。主體寧願依戀悲慘,也不願無所依戀。拒絕姿態成為一種受虐情欲化(masochistically eroticized),使自己被解讀為一種奉獻或呈現。¶53如果就像史賓諾莎所謂的奮力持存(conatus),慾望的最終目標是自身的延續,那麼撤回和重新附著欲望的能力(capacity of desire to be withdrawn and to reattach)構成每個服從策略的脆弱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