階級是一個金字塔,他的架構是固定的三角形,不論人口多少,不論教育程度,頂層的人一定少,底層的人一定多,如果只有三個人,那就是一個當頂部兩個當底部。如果是六個人,那很可能就是一個當頂部,兩個當中層,三個當底部。
從這點觀察,我們就知道「階級流動」本質上是一種零和遊戲。若非不流動。那有人向上流時,也同時必然意味著有人向下流,你走上頂端當皇帝,另一個皇帝就會跌下來當臣子,貶為庶人甚至直接消滅,你的成就也代表了某人的損失,就像日本有個很有名的派對遊戲「大貧民」或者「鬥地主」一樣,遊戲的玩者們階級可以上下流動,但是階級的分佈是固定的,不存在全部向上升。
臺灣那種覺得「讀大學就可以階級翻轉,那麼讓入大學率去到九成九,那就不再有底層」的計劃是不會成功的,那不會令底層變成中產,那只會令底層讀了大學。日本昭和時代所謂「一億中產之國」,在事後也被證明是一個幻夢,今天的日本還是由營營役役每月清光的底層勞動力支撐起來,再也沒有人想甚麼一億中產。但「一億中產」「錢淹腳目」這種豪語曾經存在過,是因為雖然讓所有人變成中產客觀上是不可能的,但是令整個社會陷入自我欺騙狀態是可能的,也就是說,讓底層們以為自己是中產是可能的,這就產生了偽中產,一些自以為中產卻實際上是金字塔底層的人。
前幾年我有看過一篇報導,講中國的一個調查,大家是否覺得自己是中產?結果相當大部份的人都覺得自己是中產,在社會架構上是不可能的,但在主觀認知上是可能的。畢竟你查不到你實際上在社會金字塔的位置,大部份人也沒有那個智力去明白自己其實處境惡劣,只要高估自己的位置就行了。日本的一億中產時代,恐怕也是差不多的情況。
這種魔術是如何達成的?我們今天所認識的世代,是從太平洋戰爭結束開始的,太平洋戰爭留下了一個百廢待舉的亞洲。而我們就以日本為視角,在戰爭中成長的孩子多數一窮二白,小時候吃的東西也不足夠,日本處於一個非常糟糕的狀態,大家都感到貧窮,活得貧窮,社會也處於一種極端不平等的情況。
在他們的認知中,貧窮就是沒飯吃,沒有電用,而電器是奢侈品;而中上產(例如再見螢火蟲的主角家境就很好)就是有飯吃,有電器。而他們成長去到昭和末期的人生中,這些人幾乎每一個人都得到了他們兒童時覺得中產才有的東西,每天都能吃飽還能選擇不同的美食,長大後能夠西裝革履的上班,小時候想要的巧克力,雪糕,電視,冰箱,洗衣機,全部都有了,連錄影機都有。既然你有了腦子裡中產才有的東西,那就會解釋成自己變成了中產了。
這跟我小時候我曾祖母告訴我,你只要好好學習,階級翻轉,將來就可以在有冷氣的地方坐著工作,能夠每天吃飽,家裡還可以吹風扇看電視一樣。因為像她這樣一輩子的文盲洗碗工,是不可能有這種享受的,而實際上,去到今天,即使你還是個洗碗工,你在家裡涼冷氣每天大魚大肉應該不是問題,甚至連洗碗也可能在冷氣房進行,那是因為洗碗工階級翻轉了嗎?不是,是因為底層的生活改善了。
魔術就在這裡,即使客觀上階級是你在社會的位置,但大部份人是以物質生活去定義自己階級的,只要他們能得到認知的「中產階級生活」,他們不在意真實的位置,而能夠自我感覺良好。
但除了改善物質生活之外,同時也要「那人主觀對於物質生活的要求較低」,「對中產階級的認知有誤解」,我曾祖母一輩子都不知道,其實那些比她階級好的人,不僅是可以吃飽,涼冷氣。他們早就已經在幾十年前已經可以住大屋,開私人飛機,有菲傭,去海外旅行與海外留學了,但因為我曾祖母是文盲,她對於那些階級比她高的人的認知,只去到吃飽吹風扇吃巧克力乘計程車。
我曾祖母認為我今天已是出身富裕了,能夠偶然吃到叉燒,還可以喝到可樂,電視還是彩色的。但我自少在小學時,我的小學同學已經談及他們去日本旅行,去歐洲旅行,有超級任天堂,以及有菲傭照顧,甚至有別的國家的護照。我就知道天外有天,也慢慢察覺到,如果同學們有自己沒有的東西,那他們比我富裕。
如果我也覺得自己是中產,那他們豈不是富人了?但他們又覺得自己是中產家庭,我才慢慢了解到一件事:似乎有叉燒飯吃也不能算中產。但是我小時候還是覺得自己是富裕的,只要我繼續堅持吃到叉燒飯就是中產的證明,那海外旅行的事情我可以相信那是大家興趣不同,我就喜歡待在香港,而不是負擔不起;沒有超級任天堂玩,是因為我沒興趣;沒有菲傭,是因為我們喜歡自己做家務,諸如此類。
所以以前並不是能輕易階級翻轉,而是人們對於物質生活改善非常有感,而誤解成階級翻轉。
而我日後成長後,吃的東西當然是變好了,吃得起吃到飽,在涼氣地方工作,也能負擔得起更多的玩意,去到近三十歲了還乘得起飛機去海外旅行,我寫這文章時就在日本,我的物質生活也隨年紀而改善。如果是我已去世的曾祖母知道我有這生活,可能也會覺得這是「翻身」。
而去到今天為何階級翻轉困難呢?其實真相是,人類幾千年歷史中,階級翻轉沒有容易過,佔了 99% 的情況下階級都是複製的,階級翻轉從來都只是極罕見的事情,即使在很多人幻想中輕易就可以階級翻轉的年代,不管是七八九十年代,都沒有容易過。
就像「半斤八兩」裡許冠傑在七十年代末的工廠裡當拔飲管的工人難道會很賺錢嗎?現在那些底層的中老年人是怎樣來的?那些人正是那些時代走來,也沒有階級翻轉的人。只是他們認知中過去還是值得懷念美好時光,因為他們經歷過物質生活的改善,比起物質生活本身,「改善」的過程更令人留下美好的回憶。吃不起叉燒飯去到吃得起叉燒飯,是一種躍進;未坐過飛機,去到第一次海外旅行,是一種躍進。
但就像是你考試要進步,前題是你的分數夠低一樣,如果你已經九十八分了,要再進步是很難而且非常無感的。
當你一出生就已經有遊戲機,有手機,有冷氣,天天吃營養美食,有自己房間,小學就去過海外旅行時。你要改善物質生活就難得多,那不是買一臺彩色電視機就能解決的問題,你可能會追求家裡漂亮,追求美觀的傢俱(不像我一樣,自己去五金鋪買塊木板當床墊),海外旅行連日本歐洲都嫌俗了,沒去到摩納哥杜拜埃及都提不起勁;吃個吃到飽也不能滿足你了,有機食物是標配不是嗎?
然後你再看看自己的皮膚身材,你才不要當胖胖發肉的中年大叔大媽,要當個六十歲都身材良好的銀髮族,那需要足夠的時間健身,休息,可不能做太過操勞長時間的工作,甚至你的工作就是美容。那麼,租一個乾淨的房間已不能滿足了,你至少要自有土地房子,甚至持有多個物業收租,才能夠支撐起你的需求。但就算如此,你看到更多活得比你好的朋友在開私人飛機了。
物質生活起點變好的時代,代價就是改善物質生活變得困難,昂貴,而且無感。對已擁有的東西沒有感覺,對於想擁有的東西求之不得,長期如此,就會對於階級複製這件事感到不快。年輕人也不覺得自己有吃有喝在冷氣中工作打電玩有甚麼了不起,非要去一次埃及見見世界,開一次保時捷不可。
但我們就碰上物理之壁,讓世上每人都吃得起巧克力是可能的,讓每十人開一輛保持捷是不可能的;讓窮人都負擔得起乾淨的居住環境是可行的,讓所有人都只工作四小時家裡有土地資產是不現實的;讓大部份人不用星期六上班是可能的,讓隨便誰都能自由自在每年去十幾次海外旅行是不可能的;讓每個人牙痛時能公營免費拔牙是可行的,讓每一個人癌症的藥都公費全包是不現實的;讓每人拿部吸塵機自己做家務是可能的,讓每人都有傭人是不可能的,那誰當傭人的傭人呢?
單純沒可能倣到,哪怕有一天做到了,我們真的弄出了一個人人都開保時捷,人人都當房東的世界,那也只是一個底層擁有保時捷,底層都有房地產的世界,你還是感覺到自己是底層。不要覺得人工智能能解決這問題,今天你打開 chatgpt,言語凌辱它一番後,你有感到自己的階級向上升了嗎?不會吧?
人工智能再怎樣厲害,他本質都跟你的吸塵機沒分別,它是方便的工具,能令人更容易做到更多事,但是它不是人,它不在人類的金字塔架構裡。一個人工智能發達可以處理很多問題的世界,比你上層階級的人還是會享受到你想要,但你得不到的東西。打個比方說,當機械人可以解決窮人的長照問題,幫你擦屁股時,那時候的富人可能根本就不會老了。
因此社會越富裕,越在成長中對「物質生活改善」有感的人就越少,而因此而產生的「階級翻轉」的幻覺就越少,所以大家最後就會猛烈抱怨階級難以翻轉,一定是誰害了我們。但實際上大家抱怨的是物質生活改善無感,人生停滯沒有變好,人們想要的是一種幻覺,不是事實。從階級翻轉的幻覺醒來,人們就會逞現戒煙戒酒一樣的戒斷症狀。
網絡的盛行當然惡化了這情況,在我覺得叉燒飯是地球上最好的食物時,我根本不知道這世界有壽司生蠔海膽羊架甚麼的;網絡讓每天灌輸所有人看透世界上最豪華美好的東西,當井底之蛙看到井外世界時,井就從牠的幸福家園變成了隔絕幸福的牢籠了。對於地球上 99% 的人來說,這世上永遠有階級比你好的人,每天看著他們,大部份人得到的就只有飢餓感,而網絡讓你想不看都不行。
這也是為何治亂循環,大破大立,大亂之後必有大治。因為大亂會將人類對人生的要求,重設到低點去,當人們只求吃飽與活命,甚至只求能吃一口巧克力糖,玩兩小時手機時,那改善物質生活又變變非常有感而容易了。當你對世間的要求夠夠,世間就充滿希望;當你對人生的要求很高時,人生是絕望的。
雖然人望高處,人追求向上沒甚麼不對,但是人畢就是有限的生物,誰都一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