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點燈,照亮誰家門?--米其林帶來的Fine Dining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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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其林餐飲評鑒放榜,照例有各方饕家獻替可否,本不須我等吃瓜小民置喙。但幾屆下來,不免看出一些或與簽約引入這套機制的初衷相違的現象,不吐不快。


米其林指南的原始目標客群,是長途旅客。而且再怎麽說:這家法國輪胎公司本來就是服務法國顧客為首要考量。所以年年都有人批判米其林不懂外國飲膳文化,或者高舉去歐洲中心主義的正義大旗來解殖,我都覺得有點畫錯重點了。何況這些年他們擴張到各國,不斷吸收不同文化,也反映在組織、授權、評鑑項目、評比結果,我毋寧看成原本的強勢文化的妥協與謙恭。


有人說:此間米其林星級餐廳裡,日本料理店比例過高。然后說外國旅客來台不見得會考慮吃日本料理。這說法我不同意:香港、東京的好法餐、義餐,饕客是趨之若騖;熟悉法國的朋友都知道:巴黎的越南河粉甚至超過了原生地的水準。美食之都本就是百味爭奇、萬國朝宗。但這問題真正的重點是:為什麽這麽多日本料理餐廳在台灣摘星?


本次的星級餐廳裡日本料理達11家(若加計未被列為日料的Nobuo,共12家)佔了53家的近四分之一,新入選的台北市高品質餐廳13家裡竟有6家是日料。仔細分析,絕大多數是壽司料亭,天婦羅次之。這兩類經營型態與內外場配置很接近。會席料理,甚或是盛極一時的懷石料理、鐵板燒,一家都沒有。


壽司風靡全球,與日本傳媒、動漫的極力宣傳有關。可是壽司餐廳幾乎壓倒性席捲台灣高檔餐廳,絕對不單純因為口味偏好。不客氣地說:企業大亨的提倡居首功。卅多年前,企業界開始流行會員制招待所時,半開門式的壽司餐廳便成為部份日本合資與貿易集團的首選。高玉即是代表業者。這類限制來客的壽司餐廳,大老闆本就不打算門庭若市、來者不拒,現實上來看:這種店內外場人數、機具裝置、進貨類別,甚至連空間、餐具,相對都較精簡。米其林來台號召的Fine Dining之下,這種餐廳就變成巨賈與富二代插旗餐飲業最方便的對象:只要從極度不景氣的日本挖個料理長來坐鎮,打點好食材進貨標準,訂好操作SOP,再訓練好二廚下手,把錢砸在裝潢--空間不大預算容易封頂,然後公關行銷造神--什麽大師來台獻藝一期一會,不怕凱子網紅不上門。接著,就等米其林加冕--本屆不就有成立不到一年的壽司店拿到一星嗎?


本膳、會席、懷石料理之所以不復榮景,從上述的解析便可反證:彼等需要的內外場人力、物力、材料、管理的廣度與複雜度高得多。曾領風騷的鐵板燒,是更早引進日本師傅作育英才的,今日偃旗息鼓,一方面與上述原因相同,另一點是更現實的無奈:鐵板燒對食材佐料的需求量不是壽司店能等量齊觀的。全球頂級的海陸食材,早就優先流向杜拜、阿布達比、上海、北京。其花費之鉅、胃納之大,台灣毫無競標能力。


壽司店對此間餐飲業不能說沒有貢獻,但這種店的技藝與管理能否轉移,很值得懷疑。壽司師傅所以一生懸命,一來是日本的社會與文化環境使然,二來的黑暗面是:壽司師傅轉到其他餐飲領域的再學習機會成本太高,因為Domain knowledge太窄太專了。很多此間年輕人被高檔壽司店光環迷惑,上焉者投資開店,下焉者靠行習藝一年半載自立門戶。但路遙知馬力,即使是所謂高檔店,日本料理長合約到期,不必長駐後,生意每況愈下者,數見不鮮。而中低檔壽司餐廳的倏忽生滅,更司空見慣。


壽司店受歡迎的另一個助緣,是若干年前食安危機的後遺症,造成消費者對料理透明化的痴迷。近年強調原味、無添加,幾乎是飲食界的正統。於是,高檔餐飲變成獨尊食材,壽司的板前料理便是運用生鮮食材的表演藝術,再加上IG Friendly 的擺盤,洗版臉書幾是日常。我曾看到某位董娘光顧某家三星級壽司餐廳,在臉書足足晾曬74張食物照!我實在很想講:手機比妳還享受美食。如果美食價值是優先供奉眼睛,那麽,跑一趟淺草合羽橋的道具街,我都可以寫不完食記了!

米其林來台攪動台灣餐飲界的波瀾,總包括了向全球推廣的善意。但多少外籍遊客是像米其林三星形容:「餐點卓越,為了它來場旅行也心甘情願」,甚或來東亞的商務客為了二星美食,「料理傑出,就算要繞路才能到也值得」而順道造訪?跌跌不休的來台觀光人次,以及廿年來商務客積重難返的頽勢,已經說明一切。但是約已經簽了,戲不能不唱下去。這份指南自然越來越向在地靠攏,這不見得不好,但畢竟不符主事初衷。但我發現套路被摸透之后的流弊,是一些根本是行銷、公關、設計的團隊,用來打造廚神帥哥美女。照說:商業社會,無可厚菲。但我實在不理解:可以今天以法餐主廚出道圈粉,明天收攤改賣牛肉麵,後天搞餐酒,然後網路賣麵包。如此多能、如此跨界,一生懸命相比之下卻是食古不化了!妙在:台灣社會對這種浮華格調,就是認臉吃名頭始終不渝。這樣華而不實卻屢試不爽的風氣,對餐飲產業長遠發展是好是壞,我不免聯想到鄭智化的《星星點燈》:

「星星點燈 照亮我的家門

讓迷失的孩子找到來時的路

星星點燈 照亮我的前程

用一點光溫暖孩子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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