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句話是從陳默嘴裡漏出來的,像是不經意間呼出的一口氣。某個週日下午,母親端著切好的水果走進他的房間,看著他癱在椅子上盯著天花板發呆,忍不住又問起工作情況。
「上班不累,累的是消耗精神應付客人,以及自己腦袋裡那些不知名的對話。」
陳默說完才意識到自己講了什麼,轉過椅子,看見母親站在門口。果盤在她手中微微晃動,眼神裡有一種他讀不懂的情緒。
「怎麼了,媽?」
母親搖搖頭,嘴角扯出一個勉強的微笑。
「沒什麼,就是突然想起你父親以前也說過差不多的話。」
陳默怔住了。父親在他十歲時就離世,像被一陣風吹散的照片,只留下模糊的輪廓和零星的記憶。母親很少提起他,尤其是生前的事。
「爸也這麼說過?」
「幾乎一模一樣。」母親放下果盤,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邊緣,聲音很輕,卻帶著沉重。
「他說過,教書本身不累,累的是應付學生家長、教育局的檢查,還有自己腦子裡停不下來的聲音。」
失落的共鳴
陳默從未想過,自己會和父親有如此相似之處。記憶中的父親總是安靜沉穩,與他這個時常內心掙扎的兒子截然不同。
「那他後來怎麼解決的?」
陳默追問。
母親的眼神飄遠,沉默良久才低聲說:
「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解決了。」
那天夜裡,陳默躺在床上,腦海翻湧。第一次,他意識到那些在腦中盤旋的「不知名對話」或許並不只是他的困境。這個認知讓他既感到安慰,又隱隱不安。
轉變的契機
隔天上班,他在百貨公司的電器賣場站崗。李經理正在訓斥新來的員工,聲音尖刻刺耳。陳默忽然想到,也許李經理腦中也有自己的「對話」,也許那些聲音正圍繞著失敗與不被尊重的焦慮。
「陳默!你在發什麼呆?有客人來了!」
李經理的吼聲將他拉回現實。
來的是一位老人,他正輕輕撫過最新款電視的邊框,那動作過於熟悉,過於懷念。
「這款畫質很好。」陳默開口,語氣和平常推銷不同,「色彩還原度很高。」
老人愣了愣,眼裡閃過驚訝。
「你懂電視畫質?」
「我父親曾是電視維修員。」
這句話幾乎是脫口而出,他已經有十年不曾對人提及。
老人的眼睛亮了起來。
「我也是幹這行的,幹了四十年。現在這些新玩意兒,我都快不認識了。」
於是陳默沒有急著推銷,而是聽老人回憶顯像管電視的年代。當老人描述如何透過圖像抖動判斷問題時,陳默驚訝地發現——腦中的嘈雜聲竟安靜了下來。
當老人最終買下那台頂級的 OLED 電視時,陳默意識到:這是他幾個月以來第一次在接待客人後沒有感到精疲力竭。
父親的筆記
那天夜裡,他翻出家中儲藏室的舊箱子,找到父親留下的筆記本。泛黃的紙頁上密密麻麻記錄著各種維修方法與電路圖,旁邊夾雜著小小的塗鴉與零碎句子——
「聲音又開始了。」
「家長會上,李老師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必須停止這些想法。」
陳默愣住了。他終於理解母親那句「不知道他是否解決了」的深意。父親也有腦中的對話,他甚至試圖與之抗爭,將它們寫下來、理解它們。
新的嘗試
接下來的幾週,陳默改變了工作方式。當顧客上門,他不再機械地背誦規格,而是專心聆聽,觀察他們的需求。奇怪的是,越是這麼做,腦中的噪音就越安靜。
一位母親為挑選洗衣機焦躁不安,陳默沒有急著介紹產品,而是先詢問家庭人口、是否有小孩、居住空間大小。
「為什麼問這些?」母親疑惑。
「因為沒有最好的洗衣機,只有最適合您的。」
當他推薦了中端機型後,那位母親長舒一口氣。
「我去過三家店,你是第一個沒有硬推最貴產品的人。」
那一刻,陳默感到奇特的平靜。他明白,最消耗精神的並不是顧客,而是與顧客之間冰冷的互動方式。當他真正連結時,消耗便大幅減少。
傳承的答案
一個月後,他不再每天下班癱倒在床,也不需要整整兩天來「充電」。他甚至重新拾起畫筆,繪製大學時代曾熱愛的圖畫。
母親注意到這些變化。
「你最近看起來...輕鬆了許多。」 陳默微笑:「我還是會累,但那種被掏空的感覺少了。當我對人真正感興趣時,腦中的噪音會小一些。」
母親神色複雜,眼中閃過一絲難以捕捉的悲傷。
「你父親後來開始寫東西,他說把腦子裡的聲音寫出來,它們就不會那麼吵了。」
「然後呢?」
「然後,他發生意外,那些筆記也就停下了。」
陳默心頭一緊,終於理解母親多年的憂懼——她害怕他會走上父親的道路。
「我不一樣,媽。」他的聲音前所未有的堅定,「我在學習與它們共存。」
聆聽與共振
季度評估時,陳默意外成為部門第二。李經理問他的秘訣,他只是回答:
「我開始真正傾聽客人。」
會後,李經理私下攔住他。
「年輕時,我也能真心傾聽。」他的聲音出奇柔和,「但後來報表、績效把我磨光了。保持下去,趁你還能做到。」
陳默沉默。每個人都在對抗精神消耗,有人成功,有人失敗,多數人掙扎在中途。
與父親的對話
回到家,他繼續整理父親的筆記,竟在內袋裡找到一張折疊的信紙。字跡潦草,像是極度疲憊下寫下的:
「今天又聽到了聲音,比以往都大。它們說我不夠好,說每個人都能看穿我的偽裝。我知道這不是真的,但感受卻無法否認。
然後來了一個小男孩,他跟父親一起帶著壞掉的松下電視。圖像抖動、顏色失真。我修理時,男孩一直問問題,眼睛亮晶晶。 修好後,畫面穩定清晰。男孩發出一聲『哇』,那一刻所有聲音都消失了。 也許答案不是讓內心的聲音停下,而是找到與外界和諧共處的方式。」
陳默握著信紙,彷彿與父親隔空對話。窗外,城市燈火漸次亮起,每盞燈下都有人在應對腦中的「不知名對話」。
陳默感到一種奇異的連結——與父親、與母親、與李經理、與顧客、與所有掙扎的人。他拿出自己的筆記本,在首頁寫下:「上班不累,累的是消耗精神應付客人,以及腦袋的不知名對話。但也許,我們可以用一種聲音平衡另一種聲音,用真實的連結,減輕內心的消耗。」
陳默知道,明天腦中的聲音依舊會來,他依舊會感到疲憊。但有些事已經不同了。
有時候,修好一台電視,就是修好一小片世界。
而傾聽一個人,則能讓兩個靈魂的聲音暫時找到和諧的頻率。
這或許就足夠了。對於現在的他來說,這完全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