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碳中心主義」走向「自然正增長」的制度轉場
碳是我們理解氣候危機的入口,卻不是出口。十多年來,全球把減碳視為永續的同義詞:排放盤查、淨零承諾、碳費與碳稅、ETS 與自願市場。這些工具的確把「排放有價」帶進決策,但也把視野收窄到單一分母——tCO₂e。當森林被當成「碳田」、海岸被當成「碳倉」,物種、棲地、連通性與社群權利往往成為被犧牲的旁白。現實提醒我們:即便世界在統計上達到淨零,如果自然系統持續退化,糧食、水資源與公共衛生的風險仍會同步上升。碳不是萬靈丹,碳之外還有自然的帳本。
2022 年通過的《昆明—蒙特婁全球生物多樣性框架》(GBF)把「2030 年扭轉自然喪失、2050 年與自然和諧共生」寫成全球共識,也為資金動員與治理升級打下制度地基。最家喻戶曉的「30×30」不是口號,而是清楚的投資訊號:到 2030 年,至少三成陸地與海洋需要被有效保護與恢復。要做到這件事,僅靠公帑不夠,必須把私人資本穩健地引入自然治理。由此,生物多樣性信用(Biodiversity Credit, B-Credit) 走上舞台——不是為了取代碳信用,而是補上碳以外失落的那一半世界。
什麼是生物多樣性信用?簡單說,就是把自然的「正增益」——棲地品質提升、關鍵物種復育、景觀連通度加強、河口與濕地的生態功能恢復等——以可驗證、可稽核、可結算的方式量化,並在嚴格的治理架構下進行交易或採購。與碳不同,生物多樣性沒有單一、通用的度量單位,這意味著 B-Credit 多半採取指標組合與分層核算:以基線與額外性為起點,輔以遙測、無人機、環境 DNA、聲景監測與社區參與式監測等 dMRV 工具,將「看不見的生態改善」變成可以被審計的公共價值。關鍵並不在炫目的科技,而在方法的保守與透明:模型要能被重現,假設要能被挑戰,資料要能被公眾與學界核對。
治理是更難也更關鍵的一半。沒有社會正義,就沒有自然正增長。B-Credit 必須從第一天就嵌入 FPIC(自由、事前、知情同意)、在地主導與公平利益分享,把地權、使用權、文化權與收益權放到同一張談判桌上。專案不只是「落地」,更要「落社群」;不是替社群做,而是與社群一起做。為了應對永久性風險,還需要備抵池與保險的雙層設計,面對火災、病蟲害與政策逆轉等不確定性,確保信用的持久性與可追償性。註冊層面,應採單一序號的國家或區域登錄,以避免跨帳本的雙重計算;區塊鏈可以用來增加可追溯性,但不應成為投機工具的護身符。
COP30 為何是轉折點?一者在地:會議將於亞馬遜流域的貝倫舉行,象徵全球生物多樣性的心臟地帶向世界發出治理訊號。二者在制:GBF 與巴黎協定的銜接(從 NBSAP 到 NDC、從自然帳到碳帳的對接)將進入實作階段,B-Credit 有機會被視為「碳 × 自然」雙支柱之間的制度銜接器。三者在金:自然金融(Nature Finance)正在浮現;在 TNFD、CSRD/ISSB 的揭露壓力下,企業不再只需說明排放,更要說清楚供應鏈對自然的依賴與影響。當自然被寫回財務語言,B-Credit 就不再是理想,而會成為資產配置的選項。
當然,任何市場化工具都不是沒有代價。B-Credit 面臨四大風險:計量不確定、社會不正義、雙重計算與金融投機。對策也必須四管齊下:公開方法學與第三方複核,讓模型接受學界與社群的挑戰;將 FPIC 與利益分享條款入法,並提供法律輔助與申訴機制;建立跨帳本的唯一註冊與對帳規則,讓碳與自然各自分帳、合併報告;以「實體交付為先、延遲交割、KYC/AML」約束金融產品,讓資本服務自然,而非吞噬自然。兩條紅線必須明確:不得用 B-Credit 合理化新的棲地破壞;不得用 B-Credit 取代企業應做的避免與減緩義務。順序錯了,代價會非常高。
對政策制定者,起手式是三件事:建立自然登錄(NR-Nature)與開放資料,把國土生態圖資與保護/復育成果納入可查驗平台;啟動跨部會的常設機制,讓環境、農業、經濟與金管彼此對表;以公共採購與主權信用作為早期買方或擔保,撬動私人資本。對企業,路徑很清楚:先避害,再減害,再恢復,最後才談補償與投資;把自然 KPI 納入永續連結貸款與債券,讓財務條件與生態成果綁在一起。對金融機構,將自然風險列為授信審查項,嘗試以成果為基礎的融資,支持在地 dMRV 與社群治理的能力建設——這是風險控管,也是價值創造。
台灣與東南亞具備天然舞台。山林、河川、濕地、紅樹林、珊瑚礁與海草床構成從高山到海洋的生態梯度,足以設計涵蓋「棲地修復 × 水源涵養」「沿岸防災 × 漁場補育」的複合信用。區域合作可以從互認與數據互通開始,降低交易成本,擴大流動性。更重要的是社群資本化:以合作社或信託讓地方持有信用與收益權,讓保育與生計不再對立,而是彼此強化。
我們正經歷一場語言的更新。碳讓我們學會為排放買單;B-Credit 讓我們學會為自然增益付費。當自然被誠實地計價、被公平地分配、被嚴格地監督,它就不再只是被消耗的背景,而會成為可以被投資、被增長、被守護的共同資產。COP30 不只是環保峰會,更是經濟與治理的改寫時刻。如果說二十一世紀前半的關鍵詞是淨零,那麼中葉的關鍵詞將是「Nature Positive 自然正增長」。我們需要的不是另一種綠色口號,而是一套把自然寫回會計、寫進政策、寫入金融的務實工程;不是替代碳,而是超越碳。當我們把這套工程做紮實,碳的故事才可能有一個好結局,而自然的故事,才真正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