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上的小傷口,正在癒合中。
傷口的紅腫已消退,新皮膚正悄悄生長。事實上,這一切都是它自己在進行,我什麼也沒做。細胞分裂、組織修復、皮膚再生……,全都不是「我」在操做,也不是「我」能控制的。
如果看得更細點:呼吸,自行起伏;心跳,自行跳動;消化、代謝、免疫、睡眠……,全都自動發生,不需「我」的意志來操控。身體有它的智慧,也有它的行動,從不屬於「我」。
若再往深處觀察:身體時時刻刻都和世界交換。空氣流進身體,又流出;水、營養來自外界,流經身體,又回到外界。這並非「我」令其運作,反而更像是:世界呼吸了「我」,世界滋養了「我」。「我的」呼吸、成長、思考、行動……,其實都只是整體流動的一環。
「我」總以為自己是這一切的主人,但細看之下,不過是個被捲入的影子而已。這身體,也不是「我的」,只是整個宇宙暫時聚集的一個形態。
於是忽然明白:並不是有一個自主的「我」在活著;也不是我「與」世界並列同在;真正的情況是,「作為」整體而在。
沒有「我」與「世界」的分別,只有整體在流動,而「我」正是這個整體此刻的顯現。存在本身,就是整體地在。
【體悟整體而在(Being-as-One)】
這份體悟,一再悄悄浮現。
走在戶外時,陽光落在身上。那光不再像是從外面「照向我」,而是一體同在於此,光即是我,我也在光中。那股熟悉的感受再次升起:沒有分離,只是作為整體地在。
和人談話時,對方的聲音進入,在意識中泛起漣漪。那漣漪不是我所造,而像是意識在同一面場域中的同步震動。我、對方不是兩個彼此對立的存在,而是同一意識流動中的波動形態。
甚至只是靜靜待著,看著手上的書。手、書本、光線、眼睛、意識,都在同一空間裡同在。沒有前後、沒有彼此,只是整體地一起共同存在。
於是慢慢明白:如果說「同在」,並不是兩個孤立個體的互相靠近,而是原本就相連的存在,終於被看見。「存在」,也不是個體加入世界,而是世界經由個體的方式來作出顯現。若要表達所謂「我的存在」,以英文來說,最貼近的或許是:Being-as-One,作為整體而在。
【與海德格共在(Being-with)交會】
後來讀到海德格時,這份體悟找到了哲學上的波動共鳴。
海德格以「共在」(Mitsein / Being-with) 描述人的存在狀態:人的存在本質從來就不是孤立的。我們並非先有一個獨立的「我」,再去建立關係;相反的,「我」從一開始就存在於與他人「共在」的關係之中,並由此發展而來。
也因此,我們的語言、概念、情緒,無不是在與他人的互動中習得。存在本身,也總是在關係中呈現其意義。
海德格指出:「共在」是存在的根本結構。即使是選擇獨處、逃避人群,這個「單獨」本身,也必須相對於他者關係才有意義。換句話說,我們始終「活在他人之中」。
我們共用著同一個「意義世界」:陽光對你是溫暖,對我也是;一句早安,對你是問候,對我也是。語言、文化、情感,都是在「共在」中成形的。
海德格打破了孤立主體的預設,讓我們看見:共在,是人存在方式的本質結構。
原來,哲學家也在述說同樣的事。
讀到這裡,心裡泛起暖意的漣漪。海德格替我們道出了那些難以言喻的感受:原來,「你我不孤獨」不只是一句安慰的話,而是一種事實。即使一人,仍是與所有人連結著,不因相識與否而存在,而是因為彼此共用這個世界,經歷著相同的生命處境。
【從Being-with到Being-as-One】
將海德格的「共在」(Being-with) 與經驗體悟的「整體而在」(Being-as-One) 並觀時,浮現了一些差異。
海德格談的是一個「與」字:我「與」他人共在,我「與」世界共在。這個「與」字,保留了關係的邊界:「我」還是「我」,「他人」還是「他人」,都在有邊界的關係中存在。
然而,「整體而在」並非我「與」世界共在,而是「宇宙整體正透過這個體流動」。在這裡,不再有一個立於其間的「與」;沒有並立的兩者,沒有被劃定邊界的「我」。不是「與」世界同在,而是「作為」整體而在,只是一體。
海德格揭示的是關係性的存在。他仍保留了「我」與「他者」的區分,在二元框架中深化了存在的意義。相較於將「我」視為孤立主體的傳統思維,這已是一種深刻的推進。
然而,「整體而在」似乎更進一步:超越二元對立,解除關係性的界線,指向了本然一體性的存在。
這並不是「我與萬物合一」的意象,而是「存在本身即是整體」。因為並沒有一個有界的「我」要前去與萬物合一,只有整體在無分別裡流動、展開、呈現著。
【一體性存在的四個層面】
整體而在,指向一體性存在的經驗。這份經驗可以從四個層面來觀照:
1.物質層:流動中的交換
身體不是獨立的實體,而是宇宙物質流動循環中暫時的交換點。構成身體的元素來自大地、空氣、植物,又在呼吸、代謝中回到萬物。身體不是「我的」所有物,而是世界進行物質交換的方式。這裡沒有恆常的個體,只有物質元素不斷地流動和交換。
2.能量層:通道中的轉遞
能量不屬於任何個體掌控。陽光化為能量,穿過生態系統,而後在身體裡以動作、活力或思維的形式顯現。「我」不是能量的主人,而是能量流經的通道。每一次行動、每一個念頭,都是能量經過、被轉遞的瞬間。能量從不停留,只在此時此地暫時顯現。
3.意識層:心湖的波動
意識不是封閉的個人領域,而更像一面無邊的心湖。所有念頭、情緒、感知,都是同一湖面上的漣漪。個體意識不是獨立的主體,而是這片湖在某處的振動方式。你的漣漪、我的漣漪,都來自同一面心湖,都只是湖面在各個時刻、各個位置的波動起伏。
4.存在層:整體的呈現
在最深處,存在本身並無中心。存在不屬於任何人,它只是以各種身心形式在此刻展現。所謂「我」也只是這場呈現中的一個暫時樣貌,而非存在的主體。至此,不再是「我存在於世界之中」,而是存在整體用「我」的方式來顯現。萬物皆是在,是整體於此刻的展現。
【看見與安在】
「整體而在」是一種看見。
當這份看見浮現,便能明白:「我」與「我的」只是存在流動中暫時的樣態,執著便失去了根基,自然鬆開,原本牢牢抓緊的「我」也會漸漸隨之消散。
在這樣的看見裡,不再需要劃分「我」與「世界」。宇宙整體以流動形式呈現著一切。看見了整體,心便能在流動中安在。
不是停止流動,而是安住於流動本身。不再抗拒變化,不再執著恆常,只是隨順萬物的往來而起伏。
整體在流動,心在流動中安在。
看見了整體
流動中安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