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兩點,從睡夢中驚醒。
胸口悶痛,心跳劇烈,頭暈目眩,全身冒汗,呼吸困難……。扶著牆一步步挪向桌邊,隨時都可能倒下。腦中閃過:「是心臟病嗎?我會不會就這樣死掉?」恐慌在黑暗中猛烈襲來。
病痛會把人切成一塊一塊的,每一種症狀都讓人感覺自己不再完整。當身體支離破碎,恐慌便趁虛而入,把人推回最脆弱、最無助的原點。
然而,也正是在這些破碎之間,慢慢理解:病痛或許不是敵人,它更像是一位嚴格卻慈悲的老師,用最直接的方式,讓我們看見生命的真實樣貌,以及看見真正的自己。
而這一場「看見」的旅程,慢慢地引領著我們層層深入,從物質到能量,從意識到存在,逐步超越那個畫地自限的「我」,然後看見一個更大的生命整體:一個萬物與「我」相互連結、彼此同在的圓滿世界。
【一、身體不是我的,「我」也不是】
直到清晨,胸悶還在,頭還昏沉,肌肉依舊僵硬。
此時,忽然想到:「我的身體」為什麼不按照「我」的意思來行動?我要它別痛,它仍持續病痛;我要它正常運作,它卻徹底罷工。身體它到底是不是「我的」?
身體的本質,是無常。昨天還好好的,今天就失調了。所有我以為能掌握的,其實從未真正有過,從頭到尾都只是錯覺。
這才明白:這個身體,根本從來就不是屬於誰的。它只不過是物質因緣暫時聚合的形態。如雲聚散,此刻看似有形,轉瞬便已流動消散。
但更深的問題也跟著浮現:如果連身體都不是「我的」,那麼,那個始終在執著、在掌控、在受苦的「我」,又究竟是什麼?
我們習慣說「我的身體」,其實是種深層的防衛:為了保護身體免受侵擾與傷害,心不自覺劃出界線,將身體標記為「我」的領地;界線一旦確立,「我」的概念便隨之浮現。因為劃出界線,病痛也被自動解讀為對「我」的入侵,所以必須排除這生存威脅,以守護「我」的安全。為了時時維護鞏固這個「我」,整個人也就變得如此緊繃、如此焦慮。
其實「我」本身,也像身體一樣變化流轉。前一刻的「我」擁有這些,後一刻的「我」擁有那些,變為不同模樣。那麼,真正的「我」到底是什麼?還是,根本就無一物可以稱為「我」?
慢慢地看清了:「我」不過是為了守護「擁有」而暫時浮現的形影。不僅從未真正固定過,也從未真實存在過。
這份體悟讓人突然懂了:真正的療癒,不在於「掌控」,而在於「看見」──看見身體有苦痛,但沒有一個「我」在痛;看見念頭會起落,但沒有一個「我」在想。唯有放下對「我」的執取,療癒才真正開始。
一旦「我」的執著一寸寸鬆開,痛苦便失去了攀附的支點。不是身體從此不再痛,而是那個緊抓著痛苦不放的執念,終於鬆開了手。
而就在鬆開的那一刻,世界也重新變得寬闊。
【二、能量流經我,從未屬於我】
曾有段時間,只要開車上高速公路,一股莫名的恐慌便無聲攀附而來。
外頭是龐大急速的車流,我困在車廂小小空間裡,瞬間感到體內失去動力:手腳發軟、頭腦昏沉、吸不到氣。那種失控感,就像飛機瞬間失去引擎推力,被捲入不知向何處墜落的亂流之中。
這樣的自己,與之前那個投入工作、思路敏捷、創意不絕的人,形成鮮明的對比。那股推動我思考、行動、創作的動力,究竟從何而來?又為何突然消退?
後來慢慢明白:那從來就不是「我的」力量,而是本來就在流轉的「能量」。它驅動著身心的運作,卻從不依個人的意志而轉。
能量就像水流。當它流注在工作、思考、創作時,它便造就成果;若轉而流注在緊張、焦慮、恐懼……上,就會形成身體阻塞缺能,最終成為病痛。
試著想想:能量的運作與走向,真的能由「我」完全掌控嗎?我想全力集中能量於創造,它反而越分散,造成事與願違;我想移走能量來放鬆,它反而更加聚集,造成緊繃。越想掌控,越是失控。
而病痛,往往正是能量在長期被過度掌控與驅策之下,失去流轉的節奏,終至無法自然運行而形成的阻滯結果。
過去,我總試圖調度能量、強迫自己再撐一下。如此反覆,力量耗盡、負擔累積,終於堆成症狀。每當能量下降,引發恐慌浮現時,我更是拼命想「再撐住一點」,想把能量拉回來,結果越拉越緊、越緊越亂,最後適得其反,導致整個大崩潰。
直到後來才懂:能量會滿、會空、會來、會去,本來就是流動的。而「我」只是容納它的通道,又何必緊緊抓著不放?
再一次恐慌升起時,我不再企圖掌控,只是鬆開、放下,讓身體重新成為一個安靜的通道,等待能量自己流動、自己調整。
奇妙的是,當我停止追趕、停止對抗時,一種深沉的安穩便緩緩浮現。不必抓住能量,也不必命令它,只是讓它自由來去。
原來,不是「我」能,而是能量流經於此,使這個「我」得以暫時顯現。我們要做的,不是掌控、不是壓制,只是安然地做一個清澈的通道。
【三、意識之湖上的漣漪】
這場病痛帶來的不只是身體的折磨,更引出了深藏心底的恐懼。怕昏倒、怕失控、怕拖累家人、怕永遠好不起來……。
那段期間,地震新聞頻繁出現,自己似乎被種下了不安的咒語。某次,我獨自搭上前往二十幾層高樓的電梯。突然間,電梯晃動了一下,一個念頭立即竄起:「是不是出問題了?」
那時,心口像被突然引爆,呼吸急促而淺,視線開始模糊。我扶著牆蹲下,恐慌像一陣巨浪般再度席捲全身。
就在此時,電梯門開了。一對母女走進來,看到蹲在角落的我,那位母親立刻關心地問:「你還好嗎?」
就在她開口的瞬間,一股溫暖彷彿從胸口擴散開來,原本緊縮的心像被鬆開,讓呼吸慢慢恢復。我緩緩站起來,點了點頭,眼眶有些微熱地說:「謝謝妳們」。
後來,我問自己:這份恐懼究竟從哪裡生起?後來升起的那份安定,又是從哪裡來的?
多次的心慌經驗才逐漸明白:這份恐懼就像一顆石頭落入了心湖,原本平靜的湖面因此激起波濤。而那股安定,是她們的平靜與善意化作另一顆柔軟的石子,落在我翻騰的湖面上。漣漪交會,竟讓波濤因而一點一點地止息。
這才真正感受到:我們從來就不是孤立的個體,而是彼此相連、互相映照的存在。
如此的經驗讓人看得更清楚:我們的意識其實同在一片心湖上。不是「我的」意識、「你的」意識,而是一片共面的湖水。一個人的恐慌,會在湖面上起波瀾,牽動周遭的不安;而一個人的平靜,也能悄悄傳遞,有力量來映照出另一份沉穩。
而在所有波紋的深處,始終有一片最初、最原始的安然——沉穩、明淨、寧靜,而不曾動搖。
於是我開始練習:當恐懼湧起時,不急著推開,也不讓它牽著走。只是靜靜看著它,就像看著湖面升起一陣波紋,知道它會來,也會退去,最終都會回到那片本來的平靜。
有幾次心生恐慌時,是這份觀照救了我。那些恐懼、念頭,都不是「我的」,只是意識湖面上的波動。波浪會起,也會落,而湖水最終會回歸沉穩。
當心不再執著緊抓著波浪本身,而是鬆開、任其來去,就能感到自己始終在整體之中。而湖面,也會自然回到它本來的清明與寧靜。
【四、從一體中升起的「同在」】
漸漸發現:我們與每一個人之間,其實從來沒有真正不同,就連呼吸、疼痛、期待、落寞……,都在靜靜呼應著同一份深沉的存在。
當走過那段被病痛拉扯的日子,再回頭看那些曾被忽略的人:因偏頭痛而無法上班的朋友、因焦慮而整夜失眠的同事、為煩惱而躲在廁所裡哭泣的學生……。
以前常只會說聲:「累了就好好休息吧」。如今才明白:痛苦會將人整個吞沒,那不是休息就能走過去的,甚至連休息都成了奢望。正因曾經走過了那些黑暗,才體會這些輕描淡寫的安慰,有時竟像是一種不自覺的責備。也因為經歷過,我的心才慢慢變得柔軟下來。
他們的痛苦,曾是我的痛苦;我的經歷,也能成為他們的安慰。在存在的最深處,我們本來就是一體的。不是「我的」存在,也不是「你的」存在,而是超越個體的整體存在。
真正的「同在」,不是出於同情,而是來自共同靠近的理解。這份理解,讓整體之心悄悄升起:不是「我」想做些什麼,而是同在感自然流動著,讓事情自己發生。
於是書寫發生了。不是「我」在書寫,也非「我」在表達,而是整體存在透過這身心,於此時讓文字聚集、流動:寫下疲倦呈現時的無力、心悸發作時的無助、恐慌來襲時的絕望……;也寫下身體如何無常,能量如何順應,意識如何相連,存在如何一體。
不是為了記錄,而是能夠分享。分享黑夜,也分享光亮。當文字流出時,就是在照亮存在的整體:寫出的痛,也在撫癒共同的苦;升起的領悟,也在喚醒共同的覺察。
對於此刻正承受重量、與這些文字相遇的你我:不談「該如何」,只是暫時並肩而坐,安靜片刻;不催促起身,也不必急著釋放。輕輕感受:那條路,有人走過,也仍在走著。停留或前行,都是此刻的風景,都同樣美好。
願這些字句,如一盞守夜的燈,默默照著腳下那份微光,靜伴你我同在,直到天明。
【病痛是轉彎處,於是看見】
病痛,是一種溫柔的提醒。提醒我們回到當下,真實地覺察自己:當抗拒慢慢鬆開,接納隨之湧入;當掙紮逐漸放下,安住自然升起;最終,在痛的深處,我們得以看見整體。
這個「整體」,不是抽象的哲思,而是從病痛的破碎中,一點一滴觸及的生命本質。它讓人看見:那個被「我」框住的自己,其實從未孤立存在。無論是物質、能量、意識或存在,生命的每個層面都與萬物相連、彼此同在。那是一種深刻而圓滿的完整。
而這份「看見」,讓人終能安然與當下一切同在,心中流動著柔和寧靜。
或許,症狀仍會再來,但已不再茫然無助。因為明白:病痛不是終點,而是修行路上的一個轉彎。它讓人放慢腳步、向內靠近,學會與身體低語,和恐懼相伴,隨生命轉動。感恩這場病,感恩這段苦,也感恩其中默默展現最深的教導。
看見整體
當下同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