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常以為辯論是一種理性與思考的激盪,可以釐清彼此的觀點、從不同角度理解問題,甚至達成共識。然而,現實中辯論往往流於情緒化,最後是不歡而散。政治辯論尤其如此,政見發表會本意是促進公共議題的討論並讓選民認識候選人,但結果常變成互相抹黑、互揭瘡疤,對國家發展沒有實質助益。
其實,在生活中我們比較常依靠溝通來取得共識,但這依舊非常困難。美國社會心理學家馬修.利伯曼指出:「我們通常拿自己的觀點代替別人可能會有的觀點。」[1]這種現象從國際政治到家庭、教會、甚至中會事工協調中都屢見不鮮。大家都站在自己的立場說話,難以聽見對方真正的想法。
今天的經文也出現了類似情況。法利賽派的信徒堅持外邦人必須遵守摩西律法的割禮,而保羅與巴拿巴則堅持外邦人不必如此,雙方因此起了激烈的辯論。從古至今,有人的地方就有辯論,而辯論效果不彰的主要原因,就是我們很少真正站在對方的位置思考。
研究大腦思考的大衛.柏金斯(David Perkins)說:「人們把智商用於支持自己的立場,而不是用於更充分更公允地探討整個議題。」[2]這也是為什麼許多政治議題、教會議題,最後往往是「有溝沒有通」。達賴喇嘛也說:「人有太多我執,就會封閉自己的心,難以與別人溝通。」[3]耶魯大學心理學教授安宇敬也提醒:「我們之所以溝通不良,往往只是因為我們忘了考慮對方的觀點。」[4]因此,理解辯論雙方的背景和立場,是化解衝突的起點。
以經文為例,法利賽派信徒要求外邦人受割禮,是因為摩西律法長久以來形塑猶太人的文化與信仰身份。他們害怕若不堅守割禮,就等於否認自己的民族傳統。而保羅、巴拿巴與彼得則強調上帝鑒察人心,外邦人也同樣領受聖靈與恩典,因此得救與否不在於割禮,而在於主耶穌的恩典(徒15:11)。
若彼得、保羅固守己見,就會誤解法利賽派信徒是在死守傳統、排擠外邦人;同樣地,法利賽派若固守己見,也會誤解保羅與巴拿巴是否定律法。可見,多站在對方的立場思考,才能減少誤會。
在此,一位和事佬出現了——雅各。他一方面肯定彼得對外邦人的見證,引用先知的話指出上帝早已揀選外邦人;另一方面,他也考量到猶太信徒的傳統,因此建議寫信提醒外邦信徒遵守與食物相關的摩西律法。雅各從兩邊找出一條暫時可行的道路:既沒有否認上帝對外邦人的揀選,也沒有將摩西律法完全丟棄。
然而,保羅後來在羅馬書中表達對食物禮儀不同的想法(羅14:14)。這提醒我們:辯論的結論不一定完美,而是「在當下最合宜的結果」。法國經濟學家托瑪.皮凱提說:「重要的是開放辯論,而不是終止辯論。」[5]
現今資訊社會的極端對立更讓辯論變得困難。團體與團體、教會與教會之間常只顧自己的利益,不願意考慮整體。中會預算協調時,部會只顧自己需求,而不顧整體資源有限;教會中的團契也常只在意自身活動,而忽略全教會共同的方向。這些問題,都源自「只有我、沒有我們」的心態。
AI 的發展更使極端對立加劇。以色列歷史學者哈拉瑞(Yuval Noah Harari)的研究發現,2016年美國大選期間,推特(X)的推文有20%是AI生成的。2020年更嚴重,有43.2%的推文是AI生成的。2022年數位情報機構 Similarweb 研究發現,雖然AI程式只有5%,卻在推特(X)上的內容中占了20.8%到29.2%。[6]
哈拉瑞認為,當網路上大量內容並非真人,辯論也就失去意義。與 AI 辯論,我們會「輸兩次」:一次是 AI 不會被說服,一次是我們在對話中不斷提供個人資訊,使 AI 更能影響我們。[7]最後,許多網路論戰不再是人與人的討論,而是 AI 之間的互相推播。AI 本身沒有問題,真正的問題是使用 AI 的人。因此,要避免社會與教會陷入極端對立,有兩件事至關重要:第一,我們需要持續對話。
哈拉瑞說:「所謂獨裁,就是由單一中央資訊樞紐決定一切;所謂民主,則是有不同的資訊節點持續對話。」[8]若嫌對話麻煩、嫌議題複雜,最簡單的方式就是走向獨裁——不用對話,只要聽命即可。但耶路撒冷會議長時間辯論的模式,正好展現基督信仰不是強人政治,而是以對話與共同尋求為核心。
第二,我們需要認知彼此都是活生生的人。達賴喇嘛說:「我一再強調,遇見別人的時候,我們都一樣是人。一千人,一樣是人。一萬人或十萬人,也一樣都是人——理智、情感和肉體皆然。」[9]彼得也說:「我們得救是藉著主耶穌的恩典,是跟他們一樣的。」若能認出對方與我們一樣,對立自然減少,彼此理解也會增多。
而最重要的,是回到基督信仰的本質。德國神學家莫爾特曼提醒:「合一與分離,衝突與和好,爭執與合作,必須以基督的十字架為準繩而加以審視,因為他的十字架是一個上帝國的首要和最後的標記。」[10]十字架是恩典、接納與和好的記號,讓我們能以同一個心志彼此對話、彼此接納。盼望在極端對立的時代,我們能活出基督的榜樣,用良善的行為榮耀上帝。
[1] 《社交天性:人類行為的起點,為什麼大腦天生愛社交?》,馬修.利伯曼(Matthew D. Lieberman),林奕伶譯,出版社:大牌出版,2019,p268。
[2] 《好人總是自以為是:政治與宗教如何將我們四分五裂》,強納森.海德特(Jonathan Haidt),姚怡平譯,台北:大塊,2020,p134。
[3] 《最後一次相遇,我們只談喜悅》,達賴喇嘛,丹增嘉措(His Holiness the 14th Dalai Lama, Tenzin Gyatso)、戴斯蒙‧屠圖(Desmond Mpilo Tutu)、道格拉斯.亞伯拉姆(Douglas Abrams),韓絜光譯,出版社:天下雜誌,2022,博客來電子書。
[4] 《思考101:耶魯大學改變人生的一堂思辨課》,安宇敬(Woo-Kyoung Ahn)(耶魯大學心理學系約翰.惠特尼教授(John Hay Whitney Professor)),洪世民譯,2023,博客來電子書。
[5] 《資本與意識形態(下)》,托瑪.皮凱提(Thomas Piketty),徐麗松、陳郁雯、陳秀萍、黃明玲譯,出版社:衛城出版,2022,p571。
[6] 《連結:從石器時代到AI紀元》,哈拉瑞(Yuval Noah Harari),林俊宏譯,出版社:天下文化,2024,博客來電子書。
[7] Ibid.,博客來電子書。
[8] Ibid.,博客來電子書。
[9] 《最後一次相遇,我們只談喜悅》,達賴喇嘛,丹增嘉措(His Holiness the 14th Dalai Lama, Tenzin Gyatso)、戴斯蒙‧屠圖(Desmond Mpilo Tutu)、道格拉斯.亞伯拉姆(Douglas Abrams),韓絜光譯,出版社:天下雜誌,2022,博客來電子書。
[10] 《聖靈大能中的教會:論彌賽亞式教會論》,莫爾特曼(Jürgen Moltmann),曾念粵、杜海龍譯,出版:道風書社,2019,p42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