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舒雲諮商心理師(本文首發於《關鍵評論網》,點此閱讀原文。)

在我的心理治療實務工作中,無論是在過往的諮商室,或是現在身處的地檢署觀護現場,甚至是我自己的生命經驗,「原生家庭」始終是繞不開的核心命題。
我看過許多在社會定義下極為成功的人士,也看過在生命邊緣掙扎的靈魂。他們的外在處境截然不同,但內在卻往往有個驚人相似的小孩——那個小孩縮在角落,不斷問著:「為什麼他們要這樣對我?」很多人來到心理師面前,不論最初的表面議題是愛情、友情、職場、社交困境或其他,談到最後的指向竟然不約而同的是原生家庭。
更有時候,當個案發現是父母給他的影響時,甚至希望能有一個方法,透過諮商讓父母「清償債務」,還給他們一個遲來的道歉或公道。
然而,不管是教科書上的理論或是經過這些年的臨床觀察,我發現了一件殘酷但也最充滿希望的事實:
那些最終真正能走出原生家庭創傷、活出自己樣子的人,並不是因為他們的父母終於改變了,而是因為他們做對了一件事:他們決定停止當一個「受害者」。
放棄「改變過去」的希望,承認那口井是乾的
這聽起來很令人心碎,對吧?我們受了這麼多傷,為什麼要放棄討回公道?
但在心理治療中,所謂的「走出」,往往始於「哀悼」。
卡在原生家庭泥淖裡最深的人,通常也是對父母仍抱有最大「潛在期待」的人。我們期待那句「對不起」、期待那句「我以你為榮」、抑或是「媽媽是愛你的」。
我曾遇過一位在職場叱吒風雲的高階主管,她哪怕已經四十歲了,每次升遷或是拿到大案子,第一件事還是打電話回家報告。
但電話那頭傳來的永遠不是稱讚,而是:「妳賺那麼多錢有什麼用?隔壁陳阿姨的女兒都生第二胎了。」
每一次,她都像是被潑了一桶冷水,卻又在擦乾後,期待下一次能換來溫暖的熱水。
這份期待讓我們像是一個拿著空水桶的人,日復一日地把桶子垂進那口乾枯的井裡(父母),試圖打撈出我們渴望的愛與肯定。
結果當然是徒勞無功,而每一次的徒勞,都伴隨著新的憤怒與受傷。
那些走出來的人,關鍵在於他們經歷了一個艱難的心理轉折:承認這口井就是乾的。 他們接受了父母的侷限性——也許父母就是情緒不成熟,也許父母就是沒有能力愛人。

當我們承認「我要的東西,他們給不起」時,雖然會經歷巨大的失落與悲傷,但同時,我們也終於能將手中的水桶收回來,轉身去別的地方找水喝。
這就是轉變的開始。具體來說,這些「倖存者」在心理上完成了以下三個重要的練習:
1. 停止向錯誤的對象尋求認可(Stop Seeking Validation)
過去,我們把自我價值的評分表交在父母手上。他們皺眉,我們就覺得自己糟糕透頂;他們微笑,我們才覺得自己值得活著。或是我們覺得他們欠我們一份愛,害我們向下沉淪,而在憤怒的漩渦中浮沉。
走出創傷的人,懂得止血,不再請求評分、索討道歉。他們開始練習「自我再撫育」(Reparenting)。當自己做得好時,練習對自己說:「你很棒,我看見你的努力了。」當自己受挫時,練習對自己說:「沒關係,這不是你的錯,我在這裡陪你。」
他們不再等待父母的掌聲,而是成為自己最忠實的啦啦隊。
2. 設立「心理防火牆」而非僅是物理界線
很多人以為搬出家裡就是獨立,但這往往只是物理上的距離。
真正走出來的人,建立的是「心理界線」。這就像是在心中築起一道防火牆。當父母再次發動攻擊、貶低或勒索時,他們能像個旁觀者一樣觀察:「喔,媽媽現在又在焦慮了,她正在試圖用罵我來緩解她的焦慮。」
他們能分清楚:「這是父母的情緒,不是我的責任;這是父母的投射,不是事實。」
因為有了這層緩衝,他們或許還是會感到不舒服,但不會再被那股情緒漩渦捲進去淹死。
3. 從「受害者」轉身成為「負責者」
這最後一點最難,但也最重要。
身為心理師,我絕對同意:當年受的傷,絕對不是你的錯。 那些忽視與虐待,不該發生在任何一個孩子身上。
然而,沈溺在「受害者」的角色裡,雖然能讓我們保有道德上的優越感(我是對的,你們是錯的),卻也讓我們將快樂的鑰匙交給了加害者。只要父母一天不變好,我們似乎就有理由繼續過得悲慘。
那些最終獲得自由的人,都做了一個勇敢的決定:「受傷不是我的錯,但療癒是我自己的責任。」
他們不再等待父母來修補他們,而是捲起袖子,透過閱讀、諮商、建立新的關係,一磚一瓦地重建自己的內在之家。
你已經長大,可以當自己的父母了
寫這篇文章,並不是要勸大家輕易地「原諒」或「和解」。在我的觀點裡,沒有經過真實哀悼與憤怒的「原諒」,往往只是另一種壓抑。
我想說的是,無論你的父母是否依然故我,無論那口井是否依然乾枯,你都已經不是當年那個無助的孩子了。現在的你,擁有力量,擁有資源,更擁有選擇權。
走出原生家庭創傷,不是為了證明給誰看,而是為了把你自己,從過去的幽靈手中贖回來。
這條路不容易,但我見證過許多人真正的轉向。如果你覺得一個人走太累,心理諮商會是一個安全的空間,陪你練習如何轉身離開那口乾枯的井,轉身看見外面廣闊的海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