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子溝通不應只使用評價式語言，而是學習使用描述性語言來反映孩子的感受。
窗外，20年前新竹清晨的陽光，帶著一股潮濕而溫熱的氣息，透過百葉窗縫隙灑在磨石子地板上。
55歲的大學教授忠民，此刻正站在自家客廳的轉角，一陣強烈的暈眩感襲來。他看著自己那雙沒有老人斑、皮膚緊實的手，心跳如雷。他轉頭看了一眼日曆，那是印著農會名稱的2005年掛曆，桌上還擺著那支他早已弄丟十幾年的諾基亞手機。
「成功了……」忠民顫抖著低聲自語，「靈修時看見的那條線是真的，我真的回到了這個最痛的這一天。」
半年前在那場靜坐中，他觸碰到了時間的絲線，這是一場他秘密策劃已久的「歸鄉」。他深吸一口氣，空氣中那股老房子的木頭與奶粉混合的味道，讓他幾乎要落下淚來。
「放手！那是我的！」 「是我先拿到的！妳去玩別的啦！」
尖銳的爭吵聲從轉角另一頭爆發。忠民的背脊一陣僵硬，這是多麼熟悉的場景。
在原本的時空軌道裡，這一天，剛從大學實驗室熬夜回來、正為論文升等焦慮的忠民，會像一頭暴怒的獅子般衝出去。他會指著旭旭的鼻子大罵：「你是哥哥，為什麼這麼不懂事？一定要弄哭妹妹才甘心嗎？你這孩子怎麼這麼自私，以後能有什麼出息？」
那是他後半生最後悔的時刻之一。那時的他，將「管控」誤認為「教育」，將「評價」當作了「管教」。那一次，8歲的旭旭眼裡的火苗熄滅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令忠民日後想起便心如刀割的退縮與沉默。
忠民閉上眼，在腦海中快速翻閱著他在往後的歲月裡，為了贖罪而反覆研讀的那本《解放父母，解放孩子》。他揉了揉濕潤的眼角，跨出腳步，正式走進了2005年的時光。
描述，而不是評價
客廳的地板上散落著積木，8歲的旭旭正緊緊抓著一架塑膠飛機的機翼，而5歲的妹妹小倩則拉著機尾，尖叫聲幾乎要掀翻天花板。
忠民沒有像記憶中那樣大聲喝止，他慢慢地蹲了下來，視線與兩個孩子齊平。
「我看見兩個人都抓著這架飛機不放，」忠民用一種平穩、緩慢的語氣開口，他的聲音聽起來既陌生又溫暖，「而且你們的臉都氣得紅通通的。」
這句描述性的開場，讓原本預期會迎來一場暴風雨的旭旭愣住了。他鬆開了一點力氣，疑惑地看著爸爸，但他依然倔強地喊著：「可是這本來就是我的！」
忠民點點頭，眼神專注地看著兒子：「旭旭，你看起來真的很生氣，因為這架飛機對你來說很重要，而妹妹突然過來搶走它，讓你覺得很不公平。」
這就是「反映感受」。忠民看見了旭旭眼中的震驚，那是一種類似「爸爸竟然懂我」的不可置信。
「對！這是我昨天剛組好的！」旭旭的聲音雖然還很大，但那股「防衛性」的敵意明顯消退了。
尊重感受，不是縱容行為
忠民轉向哭得滿臉通紅的小倩，輕聲說：「小倩，妳一直在哭，是因為妳也想玩這架飛機，可是哥哥不讓妳碰，妳覺得被排擠了，心裡很委屈，對嗎？」
小倩抽噎著點點頭，抱住忠民的大腿。
「我明白了，兩邊都有很強烈的感覺。」忠民沒有急著說「你是哥哥要讓妹妹」，也沒有說「妹妹不准哭」。他知道，一旦給出評價，其中一個孩子就會變成「壞人」。
「但是，」忠民溫和而堅定地看著兩人，「雖然你們都很生氣，我們家不能用搶的，也不能用尖叫解決問題。現在飛機只有一架，你們覺得該怎麼辦？」
他將問題丟回給孩子，引導他們走向「自我教育」。
旭旭咬著下唇，看著那架飛機，又看看眼眶含淚的妹妹。原本在忠民的威權管教下，旭旭通常會憤而摔下玩具回房間關門；但這一次，因為他的憤怒被「看見」了，他反而生出了一種身為哥哥的寬容。
「那……」旭旭小聲地說，「我先玩五分鐘，我教她怎麼飛，然後再換她玩。」
小倩吸了吸鼻子，有些遲疑，但看到哥哥主動分享的姿態，也小聲地應了一句：「好，那你要教我喔。」
彌補那道跨越時空的裂痕
看著兩兄妹重新坐在地板上，旭旭開始有模有樣地比劃著飛機的性能，小倩則一臉崇拜地看著哥哥。忠民感覺到胸口有一股熱流在湧動，那是他欠了旭旭二十年的公道。
在未來的那個時空，28歲的旭旭雖然工作穩定、天性淳厚，但忠民總覺得兒子在自己面前始終隔著一層看不見的薄膜，那是一種長年被否定、被評價後留下的自我保護。
忠民想起大學教授辦公室裡，那些冷冰冰的學術著作，此刻竟抵不上這幾句簡單的溝通技巧。他終於明白，教育的目標從來不是為了讓孩子「聽話」而管控，而是為了讓他們在被尊重中，學會如何尊重自己與他人。
「旭旭，過來一下。」忠民輕聲喚道。
旭旭放下飛機，有些遲疑地走過來。忠民看著這張還帶著嬰兒肥的稚嫩臉龐，這是在那場學術競賽中被他忽略、在偏愛女兒的偏見中被他冷落的兒子。
忠民張開雙臂，將旭旭和小倩同時摟進懷裡。
「爸爸想告訴你們，」忠民的聲音有些顫抖，眼眶不可抑制地泛紅，「你們的感受對爸爸來說非常重要。不管是快樂還是生氣，爸爸都會聽。謝謝你們這麼努力練習一起玩。」
旭旭的小手環繞住忠民的脖子，悶聲說了一句：「爸爸，你今天好奇怪，可是……我好喜歡你這樣。」
忠民閉上眼，任由淚水滑落。他抱得很緊，彷彿想透過這具55歲的靈魂，把所有的內疚與虧欠，都濃縮在這個溫暖的擁抱裡。在新竹這間充滿舊家具氣味的客廳裡，他終於解放了那個一直活在自我譴責裡的父親，也解放了那個在評價中掙扎的孩子。
窗外的陽光依然燦爛，兩兄妹又傳出了清脆的笑聲。忠民知道，這段改寫的記憶，將成為他生命中最珍貴的修復。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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