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7-18|閱讀時間 ‧ 約 7 分鐘

如果時間不夠遠

有時候會想,在陪小孩寫作的過程中,我「到底」可以帶給他們什麼呢?特別是如果時間有限。如果只有一次相遇的機會,我究竟能做什麼?想做什麼?能做到什麼?
特別是寫作這件事,必須花很長很長的時間,才可能看出一些什麼來。所以本來我不太敢答應短期的寫作課,因為我和小孩們才正準備熟悉就又要分開,在那樣短的時間裡,對他們到底能有什麼影響呢?
但最近我好像突然想通了一些事情。我想從一個最近新認識的小男孩說起。
上個禮拜,我去到隔壁鄉鎮的小學,帶了三個早上,總共八小時的寫作課。小孩有十來個,混齡,從二年級到四五年級都有。一開始我先帶他們玩文字遊戲,想了解小孩們對文字的敏感度,這樣我才知道我是否該調整原本設計的活動。當我邀請一個小男孩分享他自己的想法時,他身邊的小女生說:
「黑板上的字都沒有注音,這樣一翔他看不懂啦!」
「喔?」我看了一下那個小男孩。小男孩說,「好無聊,我不想玩遊戲。」小男孩叫一翔。
「你看不懂哪些字?我唸給你聽好嗎?」我說。
「不要。」一翔說。
下課休息的時候,在一旁幫忙我的學校老師說:「一翔有學習礙障,字認得不多,所以他剛剛沒辦法投入遊戲。」
「他幾年級?」我問。
「三年級升四年級。」學校老師說。
「嗯……」我心裡有了個底,因為從前也在別的學校遇過這樣的孩子。
遊戲結束後,我跟小孩們分享我準備的詩集與繪本。老實說,真的只是先分享看看,因為我也不曉得這些孩子對哪些東西感興趣。所以每當有人我問怎麼設計或準備課程,我說,我總是會準備很多,到了現場再看小孩的反應,再決定繼續什麼或抽掉什麼。
那天,小孩隨意翻著書,然後指著《沒用的東西》的封面,問:「這是什麼動物?」
「那是兔子。牠叫做斑斑。」我把詩集拿過來,翻到另一頁全彩的照片。「這是斑斑死掉的時候,我們替牠拍的照片。」
斑斑的遺照
「啊……牠死掉了喔!牠幾歲?」小孩問。
「十二歲。」我說,「斑斑死掉的時候,我很難過,後來我就寫了一首詩,把我的感覺和想到的事情記起來。你們想聽嗎?」
「想。」小孩們說。
然後我就開始讀了。
我讀得很慢。〈都是命〉這首詩本來就很口語,但我在讀的時候讓它更口語了一點,好讓每個小孩都能聽得懂。我一邊讀,也一邊做動作,好讓文字在小孩的心中更有畫面──
婚宴中有一隻豬 一隻有著一整張臉的豬 牠還有著眼睛、耳朵、鼻子 不過已經沒有內臟了 肚子被剖開 被串起來 在火上烤
小孩的反應總是很直接。專心的時候就很安靜,沒興趣的時候就想動來動去。老實說在讀之前我沒有想到他們會那麼專心地聽著──
我有過一隻兔子 我叫他斑斑 我認識一隻貓 我叫她喵喵 斑斑十二歲半 喵喵好像八個月大 沒有名字的會死 有名字的也會死 小徑上的那半隻鳥 我每天都經過牠 被吊掛火烤的豬 大家都等著吃 那顆羊頭的頭骨 掛在牆上一定很酷 蝸牛被踩扁的時候 我只哇了一聲 有名字是命 沒有名字也是命
全部讀完的時候,每個小孩都好安靜。安靜了好一會後,有個小女孩說,「我剛聽完的時候都快哭了……」然後我發現本來一直都坐在遠處的一翔,不曉得什麼時候跑過來坐在我身邊,「你再繼續讀嘛!不要停……」
隔天上課時,我們坐在地墊上準備分享詩。我準備了新的詩,但小孩們叫著想再聽一次〈都是命〉。
一翔又坐在我的旁邊:「你再唸昨天那一首嘛! 我喜歡聽。」
我:「昨天那一首喔,在講什麼的?」
翔:「……嗯,沒有名字的命比較短,有名字的命比較長。」
我:「所以你記得的是這樣喔!」
翔:「我覺得它是在講這樣。」
我:「我從來沒有聽過這種想法。你是第一個聽完之後這樣講的人。」
這三天下來,不太想玩遊戲,也寫沒幾個字的一翔,竟然講了那麼詩意的話。我對一翔說,你剛剛講的話好像詩喔,你想要把它們寫下來嗎?一翔搖頭。「你不想寫喔,那我把你的話寫下來好嗎?」一翔點頭。
唸完詩,我帶小孩做底片詩。一翔的底片詩上一個字也沒寫,卻讓底片新生出了好長好長的靈魂。一翔拿著感到很得意,「你看它長得跟我一樣高。」
後來我把一翔的話分享在fb上,有個臉友私訊給我:「小孩寫出這樣的字句,是否知道詩句其中的深意?」
我說,小孩不是寫的,是用說的。那麼一翔知不知道自己詩句中的深意呢?我問一翔為什麼會那樣覺得,他說:「因為有名字的有人照顧,沒有名字的沒有人照顧。」
所以,小孩到底懂不懂「詩」呢?
我說我不確定。我只知道,在那段時間裡面,有些東西進去他們的心裡面了。至於他們是不是都能了解詩的深意?我覺得沒有那麼重要。因為,有比了解詩更重要的東西,有比寫字更重要的事──我現在想說一件一直擺在心裡,有點卡住,之前覺得很無能為力的事。
上寫作課上了兩年多,面對不同的小孩,不同的學校,有時會有種無力感,不是對寫作課本身的無力,而是當我看到所謂邊緣或弱勢的無力。
那個無力是,就我對這個社會的了解,我知道某些被認為「學習障礙」的孩子將來會遇到許多困難;不論那學習障礙是因為自身的原因,還是後天的環境因素,又或者是因為社會用同一套價值標準去判斷他們。那麼,陪伴他們寫作的我,在我有限的時間裡,到底能做些什麼?在不同時候遇到的不同孩子,當寫作課結束時,我總會想,被認為學習有障礙但卻能說出很詩意的句子,或是考試總是考不好但卻能寫出直入人心的話的小孩,以後究竟會怎麼樣呢?
每當我看到他們遭遇挫折,但我明白自己不可能一直陪伴他們的時候,我就感到深深的無力。
而這幾天,當我心裡又升起這種無力的時候,我突然意識到這種無力其實是來自於預設他們將來進入一個以競爭為導向的社會後,他們將是這個社會裡的挫敗者;可是這樣的預設是有問題的,因為我根本就不認同以競爭為導向的社會。
所以如果,我們的社會並不是一個以競爭為導向的社會──人與人的生活,如果能夠不建立在競爭,而是能自然與自在的表現本來的自己,而每個人也都能接納彼此,那我們所擔心的因為能力差異或環境差異而「輸在起跑點」這件事,也就不存在了,因為根本沒有所謂「輸贏」這件事。
我知道「沒有輸贏」的論調是太樂觀了,社會這樣現實,怎麼可能叫人人都變成不講輸贏的人?可是,在我的價值觀裡,或我能陪伴小孩的僅有的時間裡,這是我所能努力的,重要的事。
時間那麼短,我能做的就是盡力讓你們知道,寫得好不好不是最重要的事,夠不夠聰明不是最重要的事;時間那麼短,我能做的就是盡力讓你們知道不管自己是什麼樣子,都不會被忽略或看輕;時間那麼短,我能做的只有,我想告訴你們寫作是陪伴著我的朋友,而如果你們願意,寫作也會是你們的朋友。
時間那麼短,如果能有一點點東西進去,我只能期待那進去的東西,能在某些黑暗的時候發光。
(文章中的小孩名皆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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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知道當我跟小孩說「不想寫可以不要寫」,對他們到底會產生什麼影響?小孩會不會真的就都不寫了;還是,因為寫作這件事的權力回到自己手中,小孩反而因此可能愛上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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