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討厭晚安吻 我討厭親親抱抱 我討厭跳舞 我討厭帶帽子 我討厭小貓 這是小庭寫的底片詩。 帶小孩做底片詩,並不是要小孩一定要寫詩。底片只是一個媒介,做為吸引他們動手去寫的媒介。雖然我先帶他們讀了詩,但並不是要小孩一定要寫出什麼像詩的東西,他們只要寫自己想寫的東西就好。 寫自己想寫的東西,聽起來很理所當然,但小孩們一開始上這個寫作課時,並不是那麼理所當然地寫自己想寫的東西。 這群小孩現在是三年級下學期。我記得三年上學期第一次上課的時候,小孩問我們今天要寫什麼?我說,我們先彼此認識一下,然後來聊天,然後你想寫什麼就寫什麼。曾祖富說,寫什麼都可以嗎?我說對呀,你可以亂寫。 然後曾祖富就在一張白紙上寫了幾個字,折起來,然後拿給我。我打開紙,上頭寫著:「我好想死。」 我看著曾祖富,這個我才剛認識的小孩,「你今天發生什麼事嗎?那麼想死啊?」我一邊看著曾祖富寫的字,一邊問他。 曾祖富露出不好意思的笑:「我亂寫的啦!你不是說可以亂寫?」 「喔,原來你亂寫喔」,我說。其實我讀的當下就在猜這個小男孩是不是在亂寫,他是不是想要測試看看這個大人是講真的還是假的──「真的可以亂寫嗎?那我來亂寫看看。」 其實我很高興曾祖富在第一天上課就亂寫,因為這樣一來全部的小孩都知道「真的可以亂寫了」。當然,知道可以亂寫的小孩並不是真的都亂寫,因為真的有想寫的東西的時候也不會亂寫。「你可以亂寫」的意思其實是「你可以寫你想要寫的。」 回到小庭做的底片詩,她的標題是「不喜歡」,她寫了很多她討厭的事。我說,這些事你都不喜歡喔,她點頭。我說,你討厭小貓呀。 她點頭,「我討厭小貓。」 公主總是叫人家服務她自己。 這是KIKI寫的,標題是「每個公主都一樣」。 KIKI平常就是個喜歡畫公主的女生,也喜歡畫各式各樣的設計服。那天她以公主為主題我並不意外,意外的是她竟然替公主下了一句這麼精準的註解。我忍不住貼在臉書上,引來臉友回應── 「看起來,她似乎正服務著公主。」(躍) 「這個年紀有這樣的經歷,又有這麼精闢的見解,猜想大概是個心很強壯的一個孩子J 」(Lee) 看著臉友的留言,我猜KIKI那句話大概讓他們以為作者是一個「正在服務公主的女生吧!」我問KIKI你怎麼想到要寫這個?KIKI說故事中的公主都是這樣呀,我只是把它寫出來而已。我問那你想當公主嗎?KIKI說嗯我想當公主,我想要被別人服務。 這很有意思,大人的解讀與小孩的表達不一定是一致的。我已經遇過幾次這樣的情形:大人覺得小孩的文字用得很精準,很犀利,或小孩背後一定有著什麼不為人知的故事……但實際情況並不是大人想的那樣(包括我自己也是這樣,這個改篇會另外再講)。 故事結束了。人類的人生結束了。婚禮結束了。事情結束了就會沒事做。事情很輕鬆。 小鈾寫的是〈結束〉。 我第一次讀的時候笑出來,因為這跟以往大人對「結束」的感覺剛好相反,大部分的大人提到結束就認為是終點,然後帶著那麼一點哀傷的味道。但小鈾卻說「事情很輕鬆」。 不過,小鈾一開始寫的句子不是這樣。句子是什麼樣我現在有點忘了,總之是讀不順的,我請小鈾讀給我聽,結果她自己也讀不順,後來小鈾就順口改了。我說,所以你的意思是你剛剛後來唸的那樣?小鈾說對呀。我說那你字要不要改一下,改成你自己剛剛唸的那樣?小鈾說還要改好累喔,你知道就好啦。我說我是知道,可是別人不知道,你不是想要跟別人分享嗎?你寫那樣別人會看不懂啦。 後來小鈾改了。黃色的部分是她修改的痕跡。 每當風一走過迷宮,樹就會跳舞。他的樹葉發出沙沙沙的聲音,好像伴奏的樂器。我在一個熱鬧的音樂會。 這是曾祖富寫的〈跳舞的樹〉。 曾祖富不是真的叫曾祖富,這是他的筆名。曾祖富的本名有曾有富,不過他竟然想到要替自己取曾祖富也算他厲害。曾祖富是那種我覺得很會寫的小孩,不知道為什麼就是很會寫。雖然我總是說,「寫,不是為了越寫越好」,但這幾年帶下來,每年總是會遇到一兩個很會寫的小孩。 到底為什麼有些小孩特別會寫?特別會寫的小孩是因為天份嗎?對寫得很好的小孩來說,寫作對他們來說到底是什麼?我現在還不太了解也說不太清楚,我只能說我感覺到的是,寫作對小孩的意義和對大人的意義,真的不太一樣。 比如曾祖富寫的這篇〈跳舞的樹〉。他剛寫完給我讀的時候,其實並沒有寫上自己的名字。我說你要不要寫一下名字,不然我會忘記這是誰的。曾祖富說好,然後在底片下方寫了名字。回家後我拉開來看,發現他寫的根本是另一個人的名字(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還好我是長時間陪他們寫,我還有一些時間可以慢慢觀察。 (文章中的小孩名皆為筆名或化名。) 延伸閱讀: 「不可以可以不要寫」,想做的是什麼? 「當「剪刀、石頭、布」叫做「食物鏈」,就變成一首詩了。 社群討論:什麼是詩?唸出來就知道是不是詩 訂閱「不想寫就可以不要寫」的作文課,請進: https://sosreader.com/project/youcanwrit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