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駭客帝國》三部曲真是部宏大奧秘的科幻史詩大片,令人震撼、回味無窮。其主旨無疑是宣揚人的自由意志不可戰勝,但也要警惕人類的自由意志也可能被機器或極權奴役和利用。
然而,也可以將《駭客帝國》看成是一部詮釋系統重建與演化的作品。如果將《駭客帝國》與中國歷史的週期性更替與演化互為參照,我們會發現很多有趣的相似之處。
在駭客帝國(The Matrix)的世界裡,智慧型機器將人類奴役束縛於其中。通過外接設備,人類的意識被機器所控制,人類的思維活動與感覺都是機器所虛設和給予的。而人的生理活動則給機器提供能量。機器掌控了人的意識,並從人的生理活動中吸取能量。The Matrix這個英文單詞,有母體和矩陣的雙重含義,意味機器系統既是人賴以生存的母體,又是一個龐大的虛擬網路系統。
在駭客帝國裡,人類的意識活動都是根據規則、程式和模型產生的。駭客帝國的設計師,電影中稱他為「建築師」,設計了這些規則、程式和模型。據分析,這個「建築師」是機器世界裡的最高管理程式。我以為,「建築師」於駭客帝國類似于孔子相對於儒家社會,孔子及設計了儒家社會人們遵循的基本規則,「尊尊親親」,「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等,及體現尊卑的一整套禮儀制度。
但在駭客帝國裡,總有極少數人的自主意識非常強烈,其意識活動不能全部由程式支配,他們會產生程式運算之外的意識。他們會懷疑駭客帝國是不是真實的。電影中的男主角尼奧就是其中之一。於是他們就成了系統的漏洞(bug)。這就類似於儒家社會,絕大多數人會遵循儒家以「忠孝」為核心的道德規範,但也會有少數人不服從儒家的道德規範。
這些人,要麼孝而不忠,要麼不忠不孝,是儒家社會穩定的破壞者。他們如果未能進入體制、吃上「皇糧」,就一定不會甘心屈人之下,任人欺瞞宰割。而會奮起反抗,以暴易暴,打抱不平或以強淩弱。俠盜間而為之,全憑一時興致。就好比《水滸》中的李逵、武松之流。如果進入體制吃上了「皇糧」,那就會陽奉陰違,偷奸耍滑,貪污腐化,如高俅、宋江之流。最終,這些人,要麼流落混跡江湖,占山為王,幹著殺人越貨,攔路搶劫的勾當;要麼在體制內徇私枉法,欺下瞞上。兩者都會破壞系統的穩定,讓系統趨於崩潰。前者類似於駭客帝國中覺醒了的叛逆分子,他們最終都逃出駭客帝國,逃到現實世界地底的「錫安」據點,脫離了駭客帝國的控制。「錫安」據點就好比梁山泊、瓦崗寨之類的山寨。後者則類似於駭客帝國中的舊程式,它們也具了人類的自主意識,不願意被刪除,而消極執行和違抗系統的最高指令。
這些不願意服從規則的人中,有些又特有能耐。這就是所謂的「梟雄」,中國的歷朝歷代都不乏其人。他們渴望權力,不守規則,不擇手段,而又極擅權變和能籠絡人心。中國歷史上的梟雄很多了,大名鼎鼎的有劉邦、曹操、劉備、朱元璋、李自成、張獻忠等。曹操很有代表性,「亂世之梟雄」,說的就是他。曹操「寧我負人,毋人負我」,殺了呂伯奢一家,不擇手段可見;他在官渡之戰打敗袁紹後,燒掉了屬下戰前與袁紹私通的密件,以安撫人心。而曹操善於權變則為人們所熟知。中國歷史上這類梟雄就相當於駭客帝國中的男主角尼奧(Neo),他的反叛意識非常強烈,又是「非法程式」的集大成者。駭客帝國建築師曾對尼奧說:「你是駭客帝國(Matrix)裡一個未平衡方程的餘數總和」。
那麼,在駭客帝國中,當系統運行很長時間後,就會產生越來越多的反叛者和非法程式,最終導致崩潰。但通過「救世主」,系統又得以重新建立。對於反叛者而言,尼奧是錫安反叛軍的領導者,傳說中的 「救世主」。當反叛力量強大到開始對機器系統產生威脅時,反叛軍就會得到「先知」的啟示,讓他們去尋找救世主,領導他們打敗機器。電影中的「先知」類似于儒家社會中的方士術士,他們會編造一些預言或民謠,比如隋朝方士預言的「桃李子、得天下之」,宋獻策投奔李自成時預言的「十八子,主神器」。
反叛軍尋找救世主的過程,就如中國歷史上改朝換代之際發現「真命天子」的過程。而「救世主」程式其實是建築師編寫植入到反叛軍的意識中的,這一切其實都是建築師預先的安排。這就類似於儒家的革命思想,「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弑君也」,給儒家社會的造反者提供了革命的理論依據。這樣,當「救世主」帶領反叛軍打敗機器後,「救世主」就會在機器的威脅誘惑下,將自己攜帶的「非法程式」注入到系統中,完成系統的更新和升級。「救世主」會成為重建的機器系統的下一代的執行人。他不僅是反叛者的救世主,也是機器系統的救世主。這與儒家社會朝代的週期性更替非常相似。反抗力量打敗統治者後,又會依照過去的模式成為新的統治者,並更新和豐富統治手段。
所以,儒家社會是一個反復毀滅而又能重建的系統,金觀濤先生稱之為超穩定系統,他在《系統的哲學》一書中用系統理論對中國歷史的週期性覆滅和重建作了令人信服的解釋。儒家社會確實具有頑強的自我複製與再生能力。
但儒家社會有明顯的重大缺陷。一是抹殺人的自主意識。要求個人放棄自我,一如駭客帝國中被機器奴役的人。儒家要求個人對父母孝,對君王忠,用忠孝的價值觀及相應的禮法來構建社會秩序和維繫社會運轉。但儒家的價值觀又不能徹底抹殺掉人的自主意識,這一套規則對桀驁不馴者無效。這樣,時間長了,社會就無法維持下去而發生崩潰。這個代價太大了,中國歷史上的改朝換代都造成了大量的人口死亡,和生產能力的急劇倒退。只得又重一片廢墟和荒蕪上重建。
第二,儒家社會的每次重建並不能帶來進步,只是在原有基礎上更新和完善,整個社會的基本價值和運行規則並沒有根本的改變。那些不遵守儒家規則的反叛者,當他們抱團組織起來反抗統治者時,沒有其它可採用的價值及組織手段,只得又採用儒家社會的價值及規則,在組織內部要求成員絕對忠於和服從上級長官和領袖。江湖好漢跑單幫時可以完全不遵從儒家價值,但一旦結義結認,就必須分出兄與弟,主與從,小弟必須聽從大哥。只有大哥才可以「不忠不義」。比如說李逵,結識宋江前,不怕天不怕地,天王老子誰都不服。認宋江為大哥後,就死心塌地為宋江賣命,惟命是從。江湖之義實際上比擬於血親關係而來,是儒家「悌」的轉化。在組織擴大到一定規模後,「義」還會進步轉化為「忠」。比如劉備稱帝前,劉關張是兄弟之分,稱帝后就變成了君臣之分了。這樣,當反叛組織取代了原有統治奪取政權後,它的統治及其統治下的社會,仍然是原來的翻版。
這也可以用分形幾何學來加以解釋。儒家社會在任何一個尺度上都具有相似的結構,像海岸線、雪花和樹葉一樣。家庭家族、會黨組織和山寨組織、與皇權官僚體制遵循的價值和結構是一樣的,所謂「家國同構」。儒家社會系統崩潰後的碎片包含了恢復重建系統的所有資訊。當碎片生長整合了整個社會時,在宏觀上也呈現同樣的結構。如果說西方傳統社會的不平等只是介於階層之間,那儒家社會的不平等就存在於所有社會關係中。前者處於「器官水準」,而後者處於細胞水準。西方封建社會貴族與平民之間是不平等,貴族奴隸主與奴隸是不平等的,但貴族之間是平等的。而中國的官僚與百姓不平等,官僚之間和百姓之間也是不平等的。前者社會有局部平等,所以有可能發展為整個社會平等;後者在整個社會都不存在平等,所以就始終無法發展出平等。如黑格爾說的,「中國歷史從本質上看是沒有歷史的,它只是君主覆滅的一再重複而已,任何進步都不可能從中產生」。
第三、最為乖謬的是,不守儒家規則的「梟雄」卻是儒家社會的重建者、執行者和維護者,是儒家社會的「救世主」。如漢朝開國帝王劉邦,不忠不孝不義,三者占全了。這與駭客帝國裡一樣,反叛者最終也成為重建和更新系統的工具。孔子設計的以「忠孝」為核心價值的儒家社會,卻要靠不忠不孝之人來運作。「聞誅一夫紂矣」, 誅紂者同樣是紂。儒家社會要求所有人盡忠盡孝,受這些規則的約束;而要成為儒家社會最高權力的擁有者,成為開國皇帝卻又不能遵守忠孝規則,非常地矛盾。
從歷史上看,那些從宗法家族和官僚體制中游離出來,或被儒家社會拋棄的遊民或流民,總是會跟隨「梟雄」一類的人物,選擇「梟雄」作為他們的領袖。不得志未入仕的讀書人也對「梟雄」趨之若鶩,願意依附于「梟雄」並為之出謀劃策。公正守信等道德品質從來就不是國人選擇追隨領導人的標準,不擇手段能帶領組織不斷擴張獲取利益才是首要標準。誰更強有力就跟隨誰,「就勢而不就義」,「識時務者為俊傑」而放棄堅守公正。韓信、陳平等在劉邦與項羽之間,最終選擇了跟隨更有野心和不擇手段的劉邦。儒家社會無法產生像華盛頓這樣品質高尚的俊傑;即使有,他在儒家社會也缺乏號召力,人們不會跟隨他,也成不事。「梟雄」才能在儒家社會如魚得水,叱吒風雲,指點江山,號令眾生。得民心而得天下,登上儒家社會的權力頂峰。
至今為止,中國本質上還是儒家社會。雖然在近現代一百多年有歷史進程中,儒家思想幾次受到猛烈的批判,但人們仍然未能在根本上擺脫儒家思想的影響。儒家思想只不過是退出了前臺,但一直在後臺運行,很大程度上仍然支配著中國人的行為。 雖然「孝」的價值被大大削弱,宗法家族也解體了,但「忠」的價值卻大大加強,並轉化為國家主義。西方的個人主義價值在中西碰撞和交流中並沒有被中國人所接受。展望未來,如果中國社會要能實現文明的躍遷,就必須要樹立和普及個人主義的價值觀,所有人都具有自主意識,而不再受儒家思想的束縛和控制。不然,就仍然會選擇錯誤的路徑和跟隨不擇手段的「梟雄」,重複過去儒家社會的一再覆滅與重建,一如駭客帝國中人類永遠擺脫不了機器的奴役。
2017年12月22日
首發《民主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