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7-10|閱讀時間 ‧ 約 10 分鐘

你是現實主義者?理想主義者?還是兩者都是?

攝影:伊恩
攝影:伊恩
提早渴望抵達盡頭的人不是看得太遠、太空泛,而是曾經看得太近,也看得太認真用力;不是不在乎,而是曾經感傷地念及眼前日常裡一切將隨時間流逝消失的事物,所以,與其不明就裡地斷定他們是不切實際的理想主義者,倒不如明白他們其實才是真正的唯物現實主義者。
上述的文字來自前一篇〈世界的盡頭是我曾經唯一的去處〉,我在文中把現實主義者和理想主義者看作是混合並存在一個人身上的不同視野面向,這不但是用以認識、思考我們的世界,也用以梳理、安頓我們自己。儘管這可能聽起來很矛盾,但我想這才是人的自然而完整的面貌,不應是擇一而排斥另一個。
舉個常見的誤用的例子。
台灣社會過去這幾年很流行以訴求理想願景、感性的方式來進行選舉和政治運動宣傳,這類手法一時之間對大眾來說非常吃得開,然而事後當人們的眼睛離開了文宣,回過神來實際一個條目一個條目地檢視政府的施政究竟達到哪些目標,其滿意度反而總是令人難堪地偏低。
一前一後的期望落差於是就使得有越來越多人,形成了一股集體氛圍,把「理想主義者」這個概念視為是一種負面的標籤,貼在執政者上,用來表達他們輕蔑和厭惡。這個標籤的使用原則在某些情況、某種程度上,和另一個帶有貶抑的詞──「文青」是同義詞,都是針對的那些被認為總是說得比做得漂亮的人,或是說的話、追求的目標已經過於脫離多數人能夠理解和接受的範圍。
如果你跟我一樣還記得歷史的話,我記得其實在沒有多久之前,務實和保守曾經被高舉理想之人手持進步的火把批判;如今,理想的光輝不再耀眼刺目,開始遭受到實踐和社會習俗的檢驗。這並不表示現實主義者將會這場競爭的最後勝利者,它僅能夠指出:歷史似乎是循環的,而且週期還相當短。

先給一個簡單粗略的定義
理想主義者和現實主義者之間確實是從認知的基礎上開始,就以立場相反的前提來理解這個世界,從哲學、政治到一般人在面臨愛情、婚姻、工作等諸多人生抉擇時,都可以看到這兩種價值觀在一個人的腦海裡上演著衝突的戲碼。
為了後續行文的方便,這裡先粗略地描述一下我在這篇文章所使用到的現實主義和理想主義。這些解釋並非嚴格的學術定義。
現實主義:主張人類的道德本性和認識能力有一固定的限制,個人天生皆以追逐自身的利益為首要目標,因此懷疑人類能夠持久地建立一種徹底平等、和平互助的社會。人類總是不斷在同樣的地方相互衝突、掙扎(或者是說,某個人總是在同一個地方跌倒),這是人類難以克服的命運,人類的歷史是重複循環的,而非朝向終極的進步。
對於知識的可靠性這個問題,現實主義偏重對客觀的、既有的經驗的分析和歸納,屬於經驗主義和實證主義,強調所有的觀點、理論的成立最終都必須接受實踐的檢驗,否則就是不能成立的虛假幻想,相當於迷信和神話。
理想主義:相信真實存在著一種較高級的、超越人世的完善至極的理念,也相信人類可以運用理性或心靈的能力發現它。雖然這種完善的理念乍看可能不符合人類目前已知的經驗法則,但是只要人堅持擁有理想,就能擁有改變處處顯得不完美的現實的力量,使生命不斷朝向某種更合乎理性、也因此是更美好的未來。
理想主義認為道德和知識是一體兩面的東西,相信如果經過正確的教育,人性就會呈現出與目前的自私自利完全不同的面貌,而人類存在的意義和價值,正是體現在追求理想個人以及理想的群體秩序的憧憬之上。

文學並非文青的囈語
再籠統一點來說,理想主義者重視的是人的精神和心靈想像,相對地,現實主義者重視的是人的客觀經驗和實際功利功效。因此,我們常常可以聽到像這樣的話:擁抱理想的人嘲諷對方市儈、心靈貧乏,而腳踏現實的人則指責對方忽視實際狀況,僅止於夸夸空談。
我不打算、也沒有能力在這篇文章論辯現實和理想孰高孰低的問題,因為如果我們誠實一點,並且放棄自我中心本位主義來看這個世界和人的生存處境,所有的事情就必然會擴大得比我們以為的還要複雜非常多,有無數的矛盾潛藏在每個思維的歧路和行動的抉擇裡面,因而許多人總是期待有簡單、直接的解決之道,但是看待事物的簡單化,亦即停止了思索從來才是問題所在。
人們通常有一種錯誤的印象,這來自於對被封為「文青囈語」的執政者不滿的人經常會把重視文學、藝術的「文青」和理想主義者等同起來,間接就否定了文學的必要性,認為文學不過是一堆華美感人的詞藻,構成一種不切實際的、人生裡多餘的東西。
其實正確來看,現在「文青」這個標籤指的比較像是一群偏好消費文化商品的特定族群,他們在意的並非是文學的真正面貌。「文青」真正愛好的是消費流行文化,其中充滿了行銷和宣傳,而行銷包裝剛好就是當代民主表演政治的群眾基礎。換句話說,所謂的錯誤印象就是把那些運用在消費、政治中的文字宣傳品不當地等同於文學。
文學的真正面貌是什麽?梁文道有一次在錄製《一千零一夜》節目發生一個插曲,說了一段話,我認為這段話很鮮明地說明了文學真正關心的是什麽。
因為錄影當天北京霧霾相當嚴重,梁文道那一次破例在他的工作室內錄影,他向觀眾道歉並且解釋說,他其實非常非常討厭一個談論文學的節目是在封閉的、背後有一堆書的室內進行,因為這完全違背了文學的意義。他從一開始就認為這個節目必須要在室外錄影,要走入活生生的人間萬象,因而這個節目的開頭設計,總是先播放一段許許多多、不同年齡、不同性別、身分的人,在行走、聊天、做著自己的事的日常的畫面。
孕育文學的背景本來就是這個真實的世界,文學的中心是人和現實交互碰撞時所產生的種種反思,其中不乏為了要真誠地沿著世界多重彎曲紛繁的線索前行,得到了不能一言以蔽之的結論。對於寫作和閱讀的人來講,我們都應該時時不能忘記文學總是試圖追逐著現實前進的這種特性。
人的存在有其隨生產方式、科技、政治而不斷改頭換臉的一面,也有根深蒂固、世世代代之人都面臨的同樣基本問題,探究這些因素的思考交織起來,就是文學之所以有能力捕捉抓緊現實進而在形式上進步演變求新的內在動力。
宣傳性的文字不但缺乏真正的思想,甚至還是反思想,它不真誠地提供簡明易懂的結論,好吸引大眾可以輕鬆地無須經過自我詰問而決定買單。
同樣的道理,理想主義從一開始就並未脫離現實,現實永遠是理想主義者關心和思考的對象,在實踐和行動上的永遠的競爭對手。因此,認為理想主義只懂的以高標準的目標、道德或理論來批判,實際上毫無行動的意圖或是能力,以此作為一種標籤,特別意指在公共議題中缺乏解決事情問題辦法的人,也是一種誤用,不僅忽略了理想主義本身的內涵,同時也是混淆地把那些不思考、不行動的人稱之為理想主義者。

現實的盡頭不能代表人心的盡頭
前述提到,因為政治的動盪反覆,或是個人現實命運的起伏無常,人們在這種不確定性中,很直接地就會看出人的生命和存在似乎有著無法擺脫的限制和僵局,我們的既有經驗總是為我們的行動立下一個不能跨越的界線,警告我們不要踰越,不要冒著極有可能無功而返的風險去尋找也許只是人類一廂情願幻想出來的東西。
很多人選擇作為一個務實的經驗主義者,按照一種基於前人經驗構成的最有效率、最佳化的套裝原則來指導自己如何生活,這並非意味著他們欠缺冒險的勇氣,而且就某方面而言,這樣的人常常擅於思考、計算、解決自己身陷的錯綜複雜的情境,以獲得成功;他們也不會照單全收前人的經驗,而是如變色龍一般,會隨著實際的壯況微調自己的認知模式,目的便是重新校準出一個更新版的最佳公式。
積極、樂觀、努力,理智、自律、奉行中庸之道是現實主義者的特性。
然而,這種最佳公式和現實硬碰硬的結果,有時是成功的,而在更多的時候──就如我們已經知道的──卻是會讓人「再一次」體會到現實有其所謂的界線,以及既有的挫敗經驗反而會阻礙人的生命繼續前行的問題。
於是人的想像能力最後還是發揮了作用,在這種時候,各式各樣且伸手可得的宗教往往就會變成納入這個人生最佳公式的最後一塊拼圖。
順應這種現象,現代的宗教在許多方面已經不只關懷人從何而來又從何而去此種不可觀察、不可重複驗證的問題,宗教也被人們期待具有某種超自然力量,插手改善人的健康、事業、婚姻等等,它的保證即是那些分享具有實證效力的、歷歷在目的真實人生案例。如此將宗教視作匯聚超自然力量的許願池的心態,是人誤解、濫用了信仰的存在意義。
由於功利的味道過於濃厚,我自己倒是寧願把超自然力量從宗教中減去,單純地這樣認為:信仰並不是為了反經驗、反科學實證而出現的,信仰實際上是一種補充和延伸,它雖然並不是扮演著人生的主角,但卻是人在面對現實時,它是人的思考和想像所碰撞出來的、人在現實之上所拓建的一處超越經驗的避難所,如同黑夜中的火花。
所以信仰絕不是突然冒出來的東西,它是作為現實的延伸而連接著現實的,而且在人心之中延長了現實。現實的盡頭於是不能代表人心的盡頭。
有了這種信仰或希望,即便欠缺某種干預人事的超自然力量,在現實中觸礁的人還是可以因此繼續前進,繼續保持早晚刷牙的好習慣,可以為一點點小事而開心或難過生氣,可以繼續在夏天打蚊子,繼續付出,繼續做人,病人安心繼續等待醫學進步,不是在所有經驗證據就這麽告訴你的盡頭之處,人就只能萬念俱灰,時間停止般原地什麽也不做地虛耗自己的生命。
信仰它始終是回到人的生命、人的生活裡的實實在在的東西,也就因為如此,不只是宗教具有給予希望的力量,文學、藝術都是因為人心的意念而得以延伸出來的另一種真實的現實,可以供人容身,安頓自己。
帶著這樣的了解,我們回頭再來看一些人把「理想主義者」當作負面標籤來貼這件事情。我們之所以區分理想主義或是現實主義主要為了方便在語言上進行分類和討論,一個誠實、自然而完整的人總是同時具備這兩種路徑認識這個世界。
如果非要取用一個名詞來代表這種「理想主義者」,我認為「投機者」才是最恰當的用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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