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09/02閱讀時間約 8 分鐘

四十歲的轉折點(二)

    攝影:伊恩
    攝影:伊恩
    前文摘要:越過了這個生命中間點,死亡慢慢地為它在一個人的身上一點一滴地獲得了自身具體的意義。死亡的概念不再是來自電影、新聞、別人不幸結束的人生,它從一個尋常聽聞的名詞(動詞),從那些又近又遠的電影、文學的虛構情節,倏忽地變成了你個人每天24小時貼身攜帶,用以判斷所有一切事物的認知參照座標。
    因此,有些矛盾且令人尷尬的是,事實上,一個人的生活在這個階段反而最有可能是再「上軌道」地正常也不過了。你此生應該擁有的或絕對無法擁有的都幾乎攤開了擺在自己的眼前,世界中一樣一樣東西似乎變得透明、了然於心,對人間太多的詭計和謊言也具有了抵抗力,除了牽連深遠重大的意外發生,一個人的一生大概就是按照此時的軌道和模式繼續運轉下去了。

    人生是一個學習老化的過程?
    身體比心靈更早一步,更誠實地、順服地體現著某種自然的規律,循循善誘一般地帶引著人去了解、接受(當然,也有是以晴天霹靂的方式),給予長久以來一直習慣以自我為中心的心理和意識一份可感可信、而且無可否認的證據,證明你的身體確實不是你的,它真正的所有權是歸屬於其它的力量,而後才是接著而來的你的認知、你的意志、你的靈魂,在最終也都要承認自己是附屬於那個權力來源,那是一種我們不太明白的東西,而且還似乎是永遠無法能夠真正認識清楚的東西,令人類真正恐懼的源頭。
    我在某間曾經短暫待過的公司,聽過老闆提到關於老化的一段話。
    已入中年多年的老闆在開會時偶然發表脫口而出:「人生就是一個學習老化的過程」。這個見解應該可以引起不少人的共鳴,這是一個十分「務實」的關於生命的詮釋,它容易理解也容易接受,而這就意謂這種關於生命的觀看視角容易被許許多多的人所相信,進而傳播、感染、暗示更多人如此想。我在聽到的當下有點訝異,一個身為一間國際大公司的分公司營運總監竟然是為生命歸結了一個僅僅如此消極的人生結論,以尼采的話來說是「人樣的,太人樣的了」,老化侵蝕的不只是一個人的肉體而已,也削弱了意志和對生命的信任。
    學習老化這四個字乍似是充滿過來人的老者智慧,其實透露出來的確是一種無奈的知足,就如夫妻雙方學習磨合的相處之道一樣,人在從拒絕到和諧共存的過程中,人學習如何迫使自己接受不得不接受的事實,並在意向上賦予它從被動轉化為主動的正向力量,這類似於廣泛被立志成功的人所引用、信奉的那句格言「如果你不能改變環境,就改變你自己」的思維方式。
    適應環境的能力從各方面而言都是人類最優秀的能力,除了從美的角度或英雄的超越性之外,無能的、不願意適應環境的人終將都會被客觀現實所遺棄,因為唯有能夠從現實中脫穎而出的人才是勝利者,也更是倖存者。
    慢慢說服自己其實可以捨棄曾經擁有的所有美好事物,其實可以繼續心平氣和地繼續這個想一想其實還很長的下半輩子,這是人不得不學會的必要的修養,然而,人應該還有著與此同時才產生出來的、更重要的下一步的事情要做,學習如何把它做好。很多物種的壽命與其繁衍生殖能力差不多一樣長,當身體機能喪失了繁衍的功能之後,生命剩下的就是等待死亡自然到來,對以這種型態存在的物種而言,死亡單純地就是對生命的否定,會死這件事稱不上有什麽所謂的意義。
    人類的一生卻截然並非完全如此,其原因就在於我們除了活在這個現實世界,同時也活在一個想像的世界,這是一個「應然」的世界,它由困惑和不確定的希望所組成,回答諸如「到底我們是誰、我們需要什麽、我們將往何處,或者我們並非什麽,還有我們不要什麽?」
    現實中的希望總是輕如一根羽毛,以巴斯卡的話來說則是:「人不過是一根蘆葦,是自然界最柔弱的東西。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蘆葦。」人擁有思想的力量,這使得我們擁有某種與現實抗衡的希望,然而人在面對現實的同時又是十分脆弱的,希望本身就像是一座臨時搭建起來的吊橋,連接起我們與應然世界。

    在中年之後該做的重要之事
    人在步入中年以後,你的人生、性格,或說是命運的輪廓大致上就已經清楚地呈現於自己和他人的眼前,而這還不是叫人最沮喪的一件事,最沮喪的是,與其他人同年的相較起來,似乎大家都是過著差不多一樣的人生,也跟我們的父母輩的人生軌跡類似。
    這個普遍可見的事實對年輕的人而言,其實是十分恐怖的一個預言,他們明白這一天將無可避免地總會來臨,而且這其中還沒有一個緩衝期,人並不需要真的等到那一天才得要去面對、接受人生的限制是確確實實存在的,大家都一樣,人在他尚仍年輕之時就已經完完全全知道自己「必須」要接受它:青春會消逝,生命最終只能實現一種可能性,而在死亡到來之前,它會先派它的僕人衰老來找你,嚇一嚇你。
    當我們正年輕時,卻發現這個世界已經蒼老了。
    人是活在歷史中的,前人所累積出的現實法則經驗歷歷在目,我們生來就帶著這個沉重的認識開始我們的存在,這種認識雖然還只是處於未來式的想像,但已然足夠真實。這類似於我們對科技現階段發展的依賴,除非所有的文明、書籍、語言文字被毀壞,使前人的人生經驗無法及於後人,一個人才有可能懵懵懂懂地、可以稍加不瞻前顧後地盡情揮霍生命,直到一件一件的事情實際發生。
    年輕的子女總是不滿於父母的經驗之談,因為父母的經驗所訴說的總是人生充滿了必然的限制。父母以過來人的身分,雖然確實是有資格且是有憑有據地如此教導子女認識生命的現實基本處境為何,但是這種限制性的經驗傳承只傳達了實然世界的真相,一個有可能更美好的應然世界的生命圖像卻從中消失了,彷彿人生所有值得追求的價值似乎都只是為了獲得好的工作、家庭、健康而服務,當遇到道德兩難衝突的問題,許多父母通常是提供這樣勸告:選擇對自己有利的或損失最少的那一個,因為這是父母們最有把握的、他們所知的人生裡最可以確定的東西。
    我認為這是很可惜的。人其實天生就是現實主義者,生來就擅長於為了維持生存和幸福而學會觀察、適應環境、衡量利弊得失,真正比較困難的、比較需要耐心建立起來的是對生命和死亡的信任感,明白我們應該選擇努力不懈地過一個你已經知道它就是充滿限制的人生究竟意味了什麽,亦即探求生命、死亡,以及希望的意義為何,這些問題是無可取代的,無法用快樂或財富、健康等等來進行交換。[1]
    人的生命確實伴隨著限制,但是只要有人不停止去尋找它的意義,探求以某種形式突破這種限制的可能性,研究它,進而延遲它保持在一種尚是模糊的狀態下,盡力以各種方式(如文學、哲學、宗教、神話)把它放進那一個屬於應然的世界裡,所謂的希望就會是存在的。
    而維繫這個應然世界和現實世界保持緊密的關聯,不致讓應然世界變成人類純粹的幻想,可以隨時代變動和當下現實處境來增添、調校其內容的,我認為在人數比例上最多可以做出如此貢獻的,正是這些處於人生中間階段的人,其理由便是中年的人或多或少都已經了解生命的諸多限制是位在何處,人的欲望、希望又是什麼,更擁有耐心和智慧找出如何在限制內讓不確定的可能性最大化。
    因此,人在中年之後,需要學習的除了如何與老化和平共處以外(事實上,大部分人之所以會如此想是由於已經有了把握才這麼選擇,不憂煩克服不了),更重要的是將自己的生命視為某種人生的案例,是人類歷史累積中,實然世界和應然世界的一次真實、具體的碰撞結果,這種結果不是靜態而是動態的,是人不斷地對生命的意義提出疑問並試圖解答疑問的真實過程。
    一些讀者也許察覺到了一件事,那就隨著文章越接近關於應然世界的討論,我的敘述和立論就越變得倉促、破碎和抽象,換句話說,我提出了問題,但卻缺乏足夠的能力回答它。我並不介意直接告訴讀者,其實我尚未有能力可以較精確、完整地回答自己的疑問,我展示出自己不足的這一面正是為了說明,我並不是因為已經找到了答案、確定就是有這麼一個結論在那裡,因而說服自己相信一個應然的世界和所謂的希望,我單純地是相信,人需要一個地方去擺放許多現實人生中未能實現的一些美好的信念、夢想、故事、技藝等等。
    我也想藉此表達的是,人通常不是思考得很完整之後才開始進行書寫,而是相反地,書寫正是為了讓自己可以選定一個題目之後,運用書寫的特性,促使思維能更深入、更完整且持續地運作起來的一種方式。
    將自己視為一個真實的人生案例,將自己追尋意義的過程和勇氣傳遞給下一個人,這不必然需要具備書寫的或哲學思考的技巧,它可以是一種身體力行的信念,也可以體現在親友之間的閒聊交談,或是一次道德上的抉擇、一次真誠的善意的表達等等,你在你周而復始的軌道上,盡力去維繫一個更好的可能性的世界是存在的,而你是真心相信它。
    [1] 相關的討論可以參考《給那些不知道如何教孩子的父母》這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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