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背影（三）：中流挺住（「上班不要看」的湯瑪斯）

我工作時要面對兩種人，一是我的客戶，即我的讀者或觀眾，也就是各位；另一是上下游協作者。我的協作者非常多，並不止於文字編輯，還包括了程式設計、攝影師、美編、繪師、影像前後製、行政助理、業務、會計等技術人員，還有更上游的投資者、政客們、政客聯絡人、重要資訊窗口，還有一大堆的「阿狗阿貓」。我必須和這些協作者通力合作，才能生產出讀者或觀眾能接受的產品。

這些協作者又可以粗分為兩個世代，一票是小我十歲以上的基層，另一票是通常比我還老的老人。年輕世代有年輕人的難搞，老阿杯有老人的雞毛。年輕人講理念，很容易抓狂，老人講經驗，也他ㄋㄋ的很容易抓狂，就我這夾在中間的人不能抓狂。因為如果連我這種角色都抓狂的話，東西就生不出來了。

但就算其他人都在抓狂，只要我不抓狂，東西就還是生得出來。所以重點就是，東西根本就是我生出來的，其他人到底是在生個屁氣、抓個屁狂呢？有時深夜無車無人，泡杯咖啡，還真會有種自己撐起國家的錯覺。

以上純屬幹話。但從政治跨到新媒體，我發現每個有戰力的工作團隊，通常都會有負責「撐住」的角色；這是因為在高度競爭的業界中，為了發揮最大戰力，必須升高內在衝突與壓力，也就可能走向瘋狂與極端，是以團隊裡需要能穩住大局，以免一切失控的人物。

當其他人出包的時候，他要負責道歉，在其他人抓狂的時候，他更要全力穩住。這種人不見得是最大咖，卻是不能沒有的一咖。在外界的印象中，YouTube頻道「上班不要看」的成員湯瑪斯似乎就是這樣的角色。許多人認為這是家好笑的公司，但他，可不能只是在搞笑。

（以下為面訪記錄整理）

人渣文本：我來採訪之前，設定主題是「瘋子中的正常人」，在一群瘋狂的創意人中，要有個壓陣的角色。但我來到你們公司後，發現你們都還算「正常」，那種瘋狂與失控只存在影片之中。但任何「正常」的公司，也都會有自己的衝突與壓力，我就稍微轉換一下角度，從「內在矛盾」談起。在你們公司中，有什麼樣的內在矛盾呢？你又是怎麼化解的？

湯瑪斯：我老闆四十多歲，我自己是七年級的，而公司的年輕人是二十多歲。雖然外界看來，我們公司上下的想法差不多，但我們彼此之間的世代落差超乎想像。我或我之前的世代，可能是上面叫我們做什麼，我們就會去做，但現在的年輕一輩要用很大誘因去驅動他們做事。你不能只是給個命令，要激起他們對這個事的熱情。

人渣文本：所以這些年輕人要順著毛摸。他們不能接受批評嗎？

湯瑪斯：也不是這樣。我覺得創意類的工作者都會很在意自己的作品，會當自己孩子看。你喜歡或批評這作品，他們都可以接受，但如果你是要硬改或去調整內容，他就會不開心。但商業案件通常會有個調整的過程，那怎麼在兩者間來回溝通就很重要。

人渣文本：不過創意者這邊要按捺住，廠商那邊也要有些基本常識吧？很多廠商是付養樂多的錢，卻要求有米其林的服務。這種白目阿伯阿姨廠商很多，總覺得自己出錢就是老大，但他們的idea可能干那賽。

湯瑪斯：我認為廠商找了創意者之後，就要讓他發揮。你要找他，就要相信他的創意是好的或正面的，是為了幫助你來發想，不是要害你。不需要一直覺得這邊不好那邊不好，如果要一直嫌，那不如就不要找。

人渣文本：有些廠商願意把行銷預算花在網紅身上，但看到他們的作品，會懷疑這些人紅歸紅，但腦子有洞，可能無法配合主流社會的運作模式，因此不願進行大規模合作。你的工作會接觸到很多YouTuber或網紅，你個人的觀察又是怎樣呢？你認為「網紅就是腦有洞」這種刻板印象是正確的嗎？

湯瑪斯：我覺得這些人雖有腦子有洞，但通常還是能配合主流社會運作模式，像我們公司就是聘有其他工作經驗的人，社會化程度就會高一點。不過許多網紅的確就是七年級末班到八年級的，比較不會和其他世代的人溝通，在工作上就會碰到一些困境。

人渣文本：感覺好像都是我們大叔、阿伯在抱怨年輕一輩「不懂事」，但其實我們好像也不太清楚方向和標準在哪裡，總是不斷在摸索。我可能還幸運一點，我這一輩還有機會搭到經濟成長末班車，你們七年級的一出社會時就是完全處在薪資停止成長的時代了。

湯瑪斯：我覺得自己就是一般的七年級生，夾在社會的中間，一個不上不下的位置，工作收入也一般般，也缺乏選擇機會，更不像上一個世代有可能成功，不知道未來在哪邊。

人渣文本：你在其他的訪談中，說是投履歷時正好被呱吉錄用，然後他創立公司時又再找你過來，就這樣一路從草創期撐到現在。這之間的轉換順利嗎？

湯瑪斯：一開始最痛苦的地方就是跨領域吧。我原來做的是像傳統上班族的工作，有文書，有社群媒體經營，現在進入網路影像，就有很多要學的。業務上要處理商業案件，又要和創意者溝通，東西又可能做不出來，創意有時會卡住，或是碰到廠商堅持要改動。

人渣文本：其實還是行政業務，但就是擴大加強升級版，鳥事倍增。你們應該常和政府或民間業者合作，你個人覺得哪邊比較難搞呢？

湯瑪斯：民間廠商是越大越難搞，很多國際大廠真的是……但政府反而好溝通，承辦人員都知道分寸在哪，也都蠻尊重你的。

人渣文本：我們政治圈的人，總覺得狗官難搞呢，今天知道廠商更難搞，那我就安心了（？）。不過政府應該還是有一些格局上的限制，像是因為政治或意識形態考量，無法讓你們完全發揮。

湯瑪斯：如果硬是要講的話，政府案子就是怕碰到意外的突發狀況，像之前有個案子都拍好了，但因為突然發生大型意外，基於政治考量下，就不能上片，到現在都還不能上。少了一個很好的影片的曝光機會，蠻可惜的。

人渣文本：雖然做這行的鳥事很多，但總有讓人開心的部分吧？

湯瑪斯：主要的就是知名度提升囉，走在路上會被粉絲認出來，或是收到粉絲的回饋，像觀眾來信提到我們帶給他正面能量，或是在他們的人生低潮時拉他們一把。吃飯時曾有老闆說他是我們的觀眾，他曾經一度想尋死，但看了我們的短片之後就重拾人生希望。

人渣文本：「上班不要看」的團隊雖然會提供多種風格的影像產品，但主要還是呈現比較搞笑的面向，加上你們常把工作場景融入你影片中，這會讓外界認為你們是「搞笑企業」，因此蠻多年輕人會想加入你們公司吧？

湯瑪斯：外人常覺得我們很快樂，但其實我們工作狀態比一般人要累，也會有爭執討論的時候，觀眾看到的成品只是處理過後的結果，之前的痛苦過程他們看不到。我們也是在做工作，並不是在玩。

人渣文本：大多數創意或表演藝術工作都有這種「十年功換一分鐘」的狀況，但練功的過程通常很沉悶，讓人想放棄。你個人是怎麼面對或轉換這種壓力？

湯瑪斯：我當然也會覺得倦怠，但沒辦法不上班啊，有時連假日都會有活動，要拍片什麼的，甚至是24小時都可能排工作（註：湯瑪斯在訪談前後正好拍攝了一個連24小時吃大台北美食的影片）。

之所以能每天堅持上工，就是想著我沒來的話，大小事會沒人處理，像是進行會議啊，和廠商聯絡，盯拍片的進度等等。因為太累了，在休息時也沒幹嘛，只是在家打電動。所以我還蠻感謝家人能包容我，雖然他們也不太清楚我們在搞什麼。

人渣文本：這和我們政治圈或其他新媒體的工作很像，基本上沒有假日的，就是要自己去找空檔休息，或是逃出國一陣子。不過累歸累，重點還是要能找到工作的意義，或是這個產業有遠景，才能堅持下去吧？你覺得這工作有越做越好嗎？會想要轉行嗎？

湯瑪斯：目前的狀況，比我剛過來時的想像要來得好。就算換工作，也是一般的上班族吧，就專案經理人。

人渣文本：講到遠景，新媒體或YouTuber圈現在的確充滿各種問題與爭議，也因此外界一直有懷疑批判的聲音，你認為這個圈子最麻煩或最主要的問題是什麼？

湯瑪斯：我認為這一兩年來的問題，是透過網路走紅的人越來越多，他們也利用這種知名度做了許多不良示範，做了蠻多不太正確的操作。我認為收錢就有一定的社會責任啦，那就不應該推對社會不好的作品。而且有些人做了不對的事，卻還是一堆留言支持，這只會促使他們未來做更糟糕的事。

人渣文本：我也曾被政府找去開過相關的會議，原本是想立法管理，但結論是還是由業者自律為主。那你們公司有自己的倫理規範嗎？

湯瑪斯：我們的倫理守則是大家討論決定。基本上就是可虐自己，不虐他人。此外我們也會考量不同的道德立場，像我們曾經拍過一部片，都已經做好了，但國外業主看過之後不能接受，覺得我們用的一個英文字太重，最後也就考量這種國內外民情差異而拿掉這個梗。

人渣文本：那你們自評在倫理方面能及格嗎？偏OK，或比較不OK？

湯瑪斯：以陣營九宮格來說，應該算「守序中立」（註：正中央的左邊那格）。

人渣文本：不過那些大有問題的YouTuber，我認為也很難在市場上撐多久，不只是輿論批判會影響到他們的商業活動，政府也遲早會找他麻煩吧。當然，一個新媒體工作者被淘汰的可能原因很多，除了倫理上的問題，還有前面講過的難以溝通，無法適應沒假日的生活方式，以及產能枯竭等等。你認為自己會被淘汰嗎？或你們這個團隊會被淘汰嗎？

湯瑪斯：我們的創作有可能被淘汰，我們總有一天會離開，這很正常。而面對挑戰，我們已經在找下一個階段最可能成為主流的平台。

只看我個人的話，我認為在公司中我自己的角色很難被取代。如果有天公司不見了，我還是會去其他的網路影像公司做類似的工作，他們如果缺行政製作方面的經驗的能力，那就是我可以幫忙的

人渣文本：對了，因為傳統媒體的末日一天天逼進，不少大企業或傳統媒體想挾資金優勢來進入新媒體市場，並挑戰你們的地位，你覺得自己有勝算嗎？

湯瑪斯：我認為大企業、電視台，或劇作組進來作網路影像都不容易成功，他們有錢，但經常只是把現有的形式或東西搬到網路上，但網路上的人習慣是快節奏的東西。同樣的，把網紅搬去做電視，表現也不好。

人渣文本：各國的網路影音產業通常比台灣來得壯大或健全，像日本的YouTuber有非常專業的經紀公司，提供他們許多配套服務與支援。也有很多台灣的YouTuber實際上就是抄日本YouTuber的形式。如果這些國外業者帶著資金與技術的優勢來到台灣，會擔心被擠出市場嗎？

湯瑪斯：每個地方都有自己的市場特性。我發現我們在中國比較紅的影片，反而是在台灣不紅的主題，我想外人要進來台灣市場也沒那麼容易。不過我們還是計畫把我們的東西推出去，當然第一個要面對的就是我們有「亞洲弱勢」，歐美的觀眾不會點你的影片，所以我們也思考過要採用不同的形式，像是做成動畫來配語言。也許可以學日本的做法，看怎麼把台灣的東西推出去。

人渣文本：感覺起來你們接下來會有蠻多元的新產品或轉型計劃，那你對新媒體產業的未來有過什麼樣的想像？你認為這個圈子還有什麼可能性？新媒體會取代舊媒體嗎？下一個如同臉書或Youtube的霸主又會是誰呢？

湯瑪斯：我認為新媒體不會淘汰舊媒體，兩者還是可以並存，只是新媒體地位會越來越高。在市場成熟後，我想主流商品都會選擇在新媒體上露出。隨著技術變得複雜，現有的一人多工，甚至通通包辦的狀況，將會慢慢走向分工。至於下一個可以成為霸主的平台，我們還在觀望，都有可能投入或進行嘗試。

人渣文本：最後談談「上班不要看」吧，你個人對自家公司的未來有什麼想像呢？

湯瑪斯：我們會慢慢轉成像是經紀公司，成員像是聯盟，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頻道，而上班不要看的頻道仍會一直存在，之後可能推出很多一季一季的秀。還有其他許多的計劃，就再說囉。

2013年開始，我在部落格找到穩定獲利模式，許多年輕人組的新媒體團隊也會嘗試與我合作，或是請我來看看他們的想法或作品「怎麼樣」。雖然許多人的表現確實精采，但每當我探問一組關鍵問題時，他們幾乎都會面有難色。

「你們做出這個作品，花了多少時間與人力，換算成薪水和支出，大概是多少？那這個作品又能帶來多少預期收入？你們能長期保持這樣的生產效率，或提升到什麼程度？」

這是組足以摧毀夢想的問題。七個年輕人花了一個月拍攝剪製出一支獲得二三十萬點擊的影片，就休閒活動來說，這是個巨大的成功，但如果這是個工作，那沒有老闆笑得出來。老闆會問你能不能將一個月壓縮到一週，或三天時，你或許會說「可以衝一發試看看」。但如果要每一週，每三天都如此呢？

「for fun」和「for work」是有差別的。如果兩者能結合，是你命好，如果不能結合，也算命好，因為你生命中至少還有fun和work。但最怕就是fun不fun，work不work。

有些人說「上班不要看」變不好笑了，失去了原本的「魂魄」，也有更多人認為他們在2018的轉型吸引了穩定的觀眾；但觀眾多半只看到他們想看的，「上班不要看」在完成一輪增資之後，還要承擔對外部投資者的責任。老闆呱吉可能……有很多事要忙，因此湯瑪斯這個實際的「執行長」、「財務長」、「策略長」就有更沉重的任務負擔。

因為做的也是新媒體事業，我在這行裡看過許多浮誇的騙子，但一走進「上班不要看」的辦公室時，我認為他們屬於另一種極端。雖然狂熱的粉絲會在他們的擺設器物中找到許多驚喜，但對於我這種阿伯來說，他們正如台灣數十萬家小企業一樣，就是家公司，會天天過勞的那種公司，會經營得很久很久，系統辦公桌都發黃變脆的那種公司。

我認為這傳達出一種信賴感。這或許是湯瑪斯營造出來的，也可能是來自於所有公司成員的共同努力。但粉絲們可能會感到失望，因為那裡並不好笑，而且待越久，就越像是嚴肅的「上班」，而不是「上班不要看」。不過，這是他們團隊的責任。他們有意識的撐住了一些什麼。

整個訪談過程中最好笑的片刻，是抵達時，我一走出電梯門，發現眼前是家賣牛肉的公司。我是第一次去他們的辦公室，所以很冷靜的確認沒有走錯層，然後站在那邊思考，這賣牛肉的門面，會不會是他們set的一個搞笑梗。想了大約十秒之後，我才發現右手邊牆上還有另外一個小門，寫著上班不要看。

原來賣牛肉的是他們的鄰居。我在空洞陰暗的電梯廳大爆笑，然後覺得有點悲哀。過度的期待，到底扭曲了多少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