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18/12/06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投票是關於直視某些人的生活,不是解決某個「問題」而已

    選舉結束之後,餘波開始盪漾。
    投票表決理應是平息社會紛爭的最後手段,然而,這幾年來我自己的觀察是,選舉期間的投票越來越被當作是可以用來否定或羞辱自己不喜歡的他者族群的工具,這造成在選舉結束之後往往並非是衝突的落幕,反而是衝突的再加重、鴻溝的再加深。
    好比評論這次地方選舉和公投結果的文章陸續出來了,其中不乏是一些對結果不能理解、不能接受,隱約散發著號招集結戰鬥的語調,像是在戰役開打之前激勵士氣的精神喊話,回顧、重點整理敵我勢不二立的理由,把一場選舉變成了是事關「我們」的生死存亡、榮譽和價值的事情。
    而與此相對的,則是在勝選的這一邊,處在勝利者的歡騰氛圍裡的人也是刻意誇示「我們」勝選了的志得意滿,忽略遭受挫敗一方的心情和處境。
    導致民主選舉結果越來越沒有正當性和說服力的原因之一,與整個社會在訴諸投票之前就已經極度漠視實質內容的溝通和辯論有很大的關係,而這種習慣又是來自於多數人們平時就小心避免談論到涉及價值的與政治的問題。
    整個社會的多數成員長期缺少與不同意見和立場的人親自對話的經驗,對於不同族群的觀點又多半是來自於媒體的所謂的客觀報導,其結果便是人們幾乎都是以理智的、利益的──亦即是純知識的、資訊的──方式來理解問題和衝突的本質,看不見了我們真正相互面對的,其實都是一個個會呼吸,有生存需求和情感需求的人。

    面對面的溝通和交流才帶有人性的印記
    人並不是隻身單獨生存在世界上的。
    一個人的周遭必然生活著許許多多與自己不盡相同的他人,鄰居、同事、親戚、同學、客戶、很熟的朋友、不太熟的朋友,由於每個人的身分背景和成長軌跡都各有差異,關涉的利益期待也不太一樣,這些都會形成各自抱持的觀點,以及令自己感到舒適的日常認知習慣。
    當生活裡某一件事情突然被政治化地定義為問題時,每個人所思考的面向自然隨著各自生命經驗的差異而有所差別,因此,充分的交流和溝通的重要性就在於這裡了,因為一個人無法經歷他人的生活,人的認知都是受限於自己經驗的產物。
    雖然觀點、身分、立場、論述、人生故事等等這些資訊,媒體都有能力呈現出來,而且挖掘得可能比我們還多、還完整和專業,但是看一則報導與跟一個活生生的人談話是根本地兩種截然不同的經驗。
    當人與人面對面認真交談時,你不只是會注意對方所說的內容,只評斷進入腦海的訊息的是非真假,你還會不經意發現一些額外的、無關主題的、屬於人性的瑣碎東西。
    例如眼神、喝水的動作、口頭禪、當下的環境噪音、說錯話時的自我更正、即興發揮的無關緊要玩笑話、氣憤的表情、不認同時的音調差別,以及對方用以舉例的事情所勾起的共同記憶或私人回憶,還有在你們談話之間,如果你當時是一時落居下風、無法找到適切的言詞和理由即時反駁,它卻很可能會在你們已結束談話之後,默默繼續在你的腦海中發酵,反覆重演對話的思路,於是你找到了可以完美回擊的話語,而這個過程又調動起更多更廣泛的記憶資源。
    這些都是屬於人性的印記。我們會感受到這些,正是因為我是人而對方也是人,它們都是一則則強調客觀公正的新聞報導難以涵蓋和引發的可感之物,無論是平面的文字或聲光效果俱全的影像都做不到。
    新聞對一個人的影響漣漪不像是人與人的實際交談那樣,另一個很大的原因是新聞的每個畫面、每個聲音、字句的出現次序都是固定的,誰看都是一樣,它並不是在與我們相互交流,它只是單方面地在傳遞資訊給我們。
    一則報導縱使製作得再細緻,包含了各種大小聲音、文字、畫面細節,它仍舊不是對話成員們依據自身所擁有的共同經驗,一起串起、推進每個對話的環節和內容,新聞缺乏了只有在對話的有機演化過程裡才會如滾雪球般牽引拉扯出的整體生命經驗,使對話被賦予某種來自於雙方生命經驗的整體意義。
    當然,你不需要掏心掏肺地向對方全盤說出來,自己心裡明白心中有什麽被觸發、被打開了就已經足夠。

    人不是「問題」
    人們已經習慣在缺乏實際的交流的情況下,不加思索又理所當然地把自己所身處其中的社會──同時也是由眾多他人所組成的社會,視為是由各種資訊和抽象概念組成的混合物,特別是對於那些不熟悉的群體的認知更是如此。
    就如上述所提到,我們如今面臨的政治困境是,以多數決的投票方式雖然必定可以在最後決定一個該如何執行的依據,但這個結果經常並不意味人與人之間的爭執和衝突就此平息,因為「人的存在」從整個思考的視野中退居到次要的地位了,人們過度地把消彌對立和緊張的過程,簡化為是去解決一些概念性的「問題A」、「問題B」、「問題C」…。
    當我們思考一個議題時,它可以從學術理論、從歷史事實、從科學數據,很理智地被理解、被分析,形成關乎個人的或整個社會、國家、世界的利弊得失大小輕重所在,但是這些終究只是資料和概念,一個人在這個推論過程中,很容易就會忽略自己正在面對不僅是關於如何合理地解決問題,在這些爭執不下的衝突背後,實際上是有一群活生生的人,他們每天都以另一種不同於自己的生存脈絡就真真實實地生活在自己的周遭。
    這些你不熟悉的群體,你可能匆匆看過他們其中一些人,知悉他們的臉和名字、做過買賣交易,也許從來你未曾接觸過他們本人,但可能接觸過他們的親戚、友人、同事、戀人、子女、父母、網友──既便再怎麼毫無瓜葛,一個人總是以一個人的需求和尊嚴那樣地活著,這一點是無庸置疑的。
    因此,假如我們在面對政治議題,或是投下自己的一票時,視野是被理論、資料、評論、是非對錯、利弊得失或習俗所完全主導,我們就很可能會看不見自己的選擇事實上是關於某個人,我的決定將會影響這個人的生活,他的一段時日、一部份日常,甚至是他的全部和一生。
    我這麼說並非是主張人應該秉持「利他」大於「利己」的道德觀,或是人面對政治議題時不必理性地思考,我的想法是,至少,我們總該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在投票時所決定的是關於什麼,我們不是在決定一些事情、解決一些問題,我們是在決定著哪些人該以怎樣的方式面對自己、面對世界的每一天而活著,我們是在直視他們的生活。
    一個自由、民主、平等的社會所追求的真正重要的價值,應該是不斷思考大家如何繼續共同生活下去,長期的溝通和交流才是最重要的工作,而這工作同時也是最耗時、最容易讓人有挫敗感,雙方不斷會遭遇迷惑和不適,結果難以控制,所以這也就是為什麽人們總是想要避開這裡,偏好待在由較為整齊方整好掌控的數據、概念、理論、片面的新聞報導所組成的世界。
    至於面對兩難的議題時,帶著愧疚之心做出最後的投票或許會是一個好的態度;而在選舉結束之後,那種行銷式的、大規模慶祝某個人當選,或是歡慶某個議題的公投結果沒有通過的示威炫耀性言詞,在我看來都帶著一絲沉浸在戰爭勝利後的瘋狂感。民主選舉不應該有勝利者和輸家之分,「如得其情,則哀矜而勿喜」,這句來自《論語》的話很適合在選舉過後被拿出來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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