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來,每當人們聊到太宰治,提到的作品總是他生前最後的遺作——《人間失格》。認為太宰的書寫就像這部自傳性質的小說一樣,充滿了黑暗和絕望的氣息,不時就在描寫內心渴望自殺的心理,還有在面對他人與不確定的未來時,不停湧上的毫無自信的恐懼。而書名的「失格」,從此和太宰的一生聯繫在一起,成為他在文學上的代名詞,述說人們永遠難以表達也難以被人理解的痛苦和寂寞。
然而,如果撇開《人間失格》去一一爬梳太宰其他的作品,會斗然發現,以「失格」的那種直白、人生的絕歌般的悲觀去理解太宰的文學,其實是有點可惜的。因為這樣的理解除了容易讓人忽略太宰多變的寫作風格外,另一方面也讓人以為太宰所有的作品都是對生的絕望。但事實上,如果我們比較同一時代另一文豪三島由紀夫的作品(例如《金閣寺》、《假面的告白》或是《愛的飢渴》),恐怕會發現太宰的作品非但並不黑暗,轉過頭來看還覺得比三島明亮多了呢。
「失格」之外,以「創生」為名的作品集——《創生記》,便可以視為上述的代表之一。在這部作品集裡,除了曾進入「芥川賞」決選的小說——《逆行》外,收錄的都不是太宰當今較著名的作品。而這裡面的作品有很多也不大算小說,而更像夾雜虛構的隨筆或是生活紀錄。但令人意外的是,《創生記》並不因此顯得像是乏味、無聊的流水帳,反而,從這些夾雜虛構卻平易近人、時而深刻的記述中,我們可以瞥見太宰的文筆何以雋永至今的緣故。
第一眼會注意到的是作品的語調。有別於《人間失格》黯然、處處感到猶豫、自卑的獨白,《創生記》裡的作品給人的感覺,不但不陰暗,還很直爽。正如他在文章裡所說:
我現在呢……一年就寫兩、三篇的短篇小說,每篇呢都是十分鐘左右就可以讀完的東西,而大概讀完十分鐘,就會被讀者拋諸腦後;我就是寫這種爽快的小說!
爽快,十分鐘就可以讀完的東西。這兩個性質雖然是寫在和〈創生記〉同年(1936)發表的〈喝采〉一文的句子中,卻幾乎可以總結〈創生記〉和《創生記》裡收錄的大半作品。但是,是否在看完後就被讀者拋諸腦後,卻得打個大大的問號。事實上整句話看似直白、隨興,但只要深思,便可以發現疑點。〈創生記〉明明就是一篇因為作品在芥川賞(人生第三度)落敗,而飲恨書寫的隨筆。如果本來就不在意作品是否獲得榮譽,又何必特意寫下自己不在意讀者、榮譽的叨叨宣言呢?
如此來看,整篇文章所反映的恰恰是句子反面襯托出來的東西。想寫爽快的小說並非真的是太宰的文學意志,反倒是一個藉口,來掩飾自己對稱讚自己作品,又身兼評審卻沒讓他得到獎項的老師——
佐藤春夫的不滿。因為不好意思直接指責,但又難以吞下口氣,遂寫出這樣一篇有點稚氣、幽默、「爽快」的隨筆。
這也令人想到其實太宰從小就非常擅長說謊的事蹟,或者至少,讓「自己」變得擅長說謊,無疑是太宰在小說中常常要塑造出來的特質。由此,他在書中〈喝采〉一文詢問讀者:
小說和紀錄不一樣嗎?
這句話乍看像是在問小說和紀錄的不同,但在〈喝采〉裡卻更像太宰在詢問讀者們:你們覺得我的這篇記錄,真的只是紀錄嗎?難道他不會是一篇偽裝成紀錄的小說?
這樣的語調、氛圍,彷彿是一種嘲諷。但除了是對社會、文壇,更是針對自己。甚至就是針對自己寫下的小說。這讓大部分的讀者在閱讀太宰的隨筆或是短篇小說時很容易陷入一種很有意思的矛盾和迷惑中,彷彿我們在這種裝模作樣的敘述中察覺到的,是太宰想告訴我們:他的作品其實根本不怎麼樣。但同時又正是因為這種裝模作樣,讓人又覺得「自己的作品其實根本不怎麼樣」的想法,本身也是裝模作樣的,背後是為了藏著別的東西。
哥哥這麼說著:「我不認為小說很無聊;從我看來,他只是太迂迴了點;要說出一行的真實,卻得花一百頁去醞釀他的氣氛。」……哥哥也不喜歡自殺;他覺得自殺是一種不瞻前顧後的行為。但那時的我覺得,自殺正像是一種處世術,處處充滿打算。所以哥哥的意見讓我有點意外。——〈葉〉
太宰的話總是這麼地簡單、直白,但卻可以迂迴不已。為什麼呢?關鍵即在於,太宰理解到——就像大庭葉藏在《人間失格》中所察覺到的——即便是最直接的情感、話語,往往也有裝模作樣的成份。或者反過來說,任何的話語、文字,若沒有前面的裝模作樣(就像小說的鋪陳),最後那被裝模作樣所包覆的真實、深刻也無法表現出來。
那種裝模作樣的文體於是就像是一種自殺式的文體。寫出來就是為了讓人拆穿自己,拆穿那處處穿滿顧慮、算計的自己,本質上就是一個笨拙、軟弱的人。並在這種笨拙、軟弱的揭露中,重新創生能夠和愛、活下去相比擬的情感。尤其在〈姥舍〉這篇描寫一對走投無路的夫妻的故事時,有非常深刻的表現。它讓人發現:生命的笨拙,多麽可笑,但也多麽淒美。
在《創生記》後面的一篇名為〈鷗〉的文章中,太宰首先說自己是一隻瘖啞的海鷗。接著批評了許多戰場上士兵寄回來的小說,認為他們沒有真的把自己在戰場看見的真實描述出來,而是依照他們讀過的文學去描述自己親臨的戰爭,並說著各式各樣對戰爭的崇敬和「感動」。
但讓人疑惑的是,一個被列為丙種體格而無法上戰場的人,又是怎麼知道戰場上的「真實」是什麼呢?
太宰大概也明白這樣的質疑,因此他並沒有向出版社批評這些作品,而是附上了自己隨隨便便寫的推薦,寄出去了。接著復又沉陷在深沉的自卑裡。心裡暗暗說著:
我知道大家都比我偉大,都比我還認真活著,這讓我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他已經持續一陣時期無法交稿了,什麼都寫不出來。一直向雜誌社的催稿員工抱怨自己老了(31歲)。而雜誌社的員工一時看不下去,突然質問他到底對寫作抱有怎樣的信念時,原本瘖啞的他卻猛然回答:
有的!正是悔恨!……毫無悔恨的文字,連屁都不是。
太宰啊,究竟你是真的在悔恨?還是悔恨更像是一個藉口呢?讓你能夠繼續拖稿,或是裝模作樣地書寫自己的瑣事?
我想最深刻的矛盾是……這兩者或許都不能說有一方完全不存在吧。沒有一個能真正完全否定另外一個。反過來想,或許一個人之所以不停地寫作,就是為了彌補還有掩飾過往的悔恨。那些出現在〈創生記〉、〈喝采〉等文章中對社會和自身的嘲諷,也正是出自這種悔恨和想要掩飾悔恨的糾結心態。
而之所以能辨別出某些在文學裡他未看過卻知道並非真實的事物,原因或許也是在於,太宰明白文字帶來的「感動」並非對某種情感的歌頌,而是來源於悔恨對自己的鞭策。因為只有在悔恨中,我們發現到一種不是謊言,卻在人的內心裡真實無比的矛盾。這種矛盾,和同樣矛盾卻可輕鬆講出的謊言恰好相反,是人最難講述的。而作家的任務就是在小說中——這個被自己充滿謊言、虛構、裝模作樣的敘述裡——去想辦法逼近那前一種真正需要被表達、挖掘出來的矛盾。
我趴在泥巴中抽泣了起來,但更可悲的是,我連一滴淚水都留不出來……——〈逆行〉 我已經死了,而你們沒有發現。只有我的靈魂,掙扎地活著。——〈鷗〉
與其說是一滴淚水都流不出來,不如說是自己根本不願意就這樣流下淚水;與其說是自己的靈魂,不如說,是自己的悔恨……還在那掙扎地活著,使人不願意輕易地自我了斷(並繼續痛苦地裝模作樣)。由此來看,悔恨是讓人裝模作樣的藉口,卻也是心中對痛苦的壓抑。在這道壓抑中,或許只有靠著瘖啞的文字,才能讓裝模作樣的自己得到一線光明。繼續以一種生命的笨拙,掙扎地向未來搖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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