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釀影評|《全面啟動》:佛洛伊德、榮格、潛意識與「閃靈」能力

《全面啟動》劇照/華納
《全面啟動》劇照/華納
一、前言
精神分析學的奠基者佛洛伊德(Sigmund Freud)將自己於 1915 至 1917 年在維也納大學授課演講的內容彙集成《精神分析引論》(Introductory Lectures on Psycho-Analysis)一書,其中除了對自己所構築的精神分析理論進行詳盡的介紹,也囊括了其他兩本相當著名著作《夢的解析》(The Interpretation of Dreams)及《日常生活的精神病理學》(The Psychopathology of Everyday Life)中對於夢及潛意識的詳盡研究。
然而,不論從《夢的解析》或是《精神分析引論》來看,對佛洛伊德而言,「夢」的功能似乎從來不離欲求滿足(Freud 2018: 153)、也不離開個體的層面,而他列舉的許多個案──甚至包含自己在內──的確都驗證了這一點。不過,在一次討論研究夢困難之處的演講中,佛洛伊德扼要地說道:
歷史和一般人的見解告訴我們夢有某種意義:它們可以預示未來──這點很難為人們所接受,而且無法證實。 (Freud 2018: 117)
由這句話可見,夢的意義對佛洛伊德而言,並不完全僅限於「隱身於潛意識中不為個體意識所覺察的意念」,只是目前仍無法以可信的理論證明、如同動力論說明形成夢的精神機構(Freud 2010: 493-4)。做夢若達成了個體欲求的滿足,也就是個體的潛意識透過夢來執行過去或現在尚未實現的慾念,那麼我們便能確定夢指向過去。但是,上述這段話隱約暗示了夢的雙向性:夢可以預示未來,而對於一個個體的心靈發展而言,夢連結了過去、現在及未來。
《全面啟動》工作照/華納
其後,榮格(Carl Jung)拓展了佛洛伊德的夢理論、將夢及潛意識在人類心靈層面上開拓出一片廣袤而未知的原野。榮格根據夢境中的類似題材發展出「原型」(archetypes)一詞:
原型是一種傾向所形構出一個母題下的各種表象,這些表象在細節上可以千變萬化,但基本的組合模式不變。 (Jung 2013: 65)
根據榮格的說法,我們的心靈所裝載的不僅只是個體記憶的斷簡殘篇、童年的創傷或是現實中未被滿足的慾望,還涵蓋了人類演化過程中所累積的集體記憶,以及那些最接近哺乳動物的本能記憶(Jung 2013: 64)。這些集體記憶中存在著特定的模式及神話母題,而個體的議題在夢境生成時摻雜於其中。
對此,榮格於其晚年著作《人及其象徵》(Man and His Symbols)中舉出了幾個證明了夢、潛意識對未來的指向性的個案:一個八歲的女孩夢見了許多神秘莫測的內容,其中包含了天堂、地獄、惡獸、誇張的動物等超現實的場景(Jung 2013: 66)。不論夢見這些場景的人是否為八歲的孩子,這些畫面顯然不是由做夢者日常生活的記憶殘餘(Jung 2013: 63)或是夢的材料經由凝縮作用或置換作用所建構而成(Freud 2010: 353)。而且,小女孩在做了其中一個「自己病得很重」的夢之後果真因感染重病而過世(Jung 2013: 67-8)。榮格進而指出,潛意識是以本能的方式提供它的深思熟慮,具有預言未來的能力。
僅管心理學家提出了心靈力量存在的可能性,其至今仍無法在科學上證明具備佛洛伊德所證實之外的能力的處境,或許正是我們認為克里斯多福.諾蘭(Christopher Nolan)的《全面啟動》(Inception)、甚至是庫柏力克(Stanley Kubrick)《鬼店》(The Shining)及其續集《安眠醫生》(Doctor Sleep)這些電影的情節難以理解的原因。片中諸如進入他人的潛意識、竊取夢念、預測未來、通靈等「超能力」,正好驗證了一種整合自我、向未來及可能性無限延伸的潛意識能力的存在。
《全面啟動》劇照/華納
二、自我整合
《全面啟動》的唐姆(Dom)作為一名「盜夢者」(extractor),其工作便是進入他人的精神結構中竊取該個體的潛意識思想。唐姆及其團隊接受齋藤(Saito)的委託,設計一套佈局以便進入企業對手莫瑞斯(Maurice Fischer)的兒子羅勃(Robert)的潛意識中,「植入」(inception)使羅勃打消繼承父親事業的想法。
若將唐姆植入意念、潛入思想的行為對應到佛洛伊德的心理治療手段,便會發現兩者之間存在著相似之處。里爾(Jonathan Lear)於其彙整佛洛伊德思想精華的著作中對精神分析的運作方式作出以下描述:
佛洛伊德將自己定位成一位正在進行科學研究的醫生。如同一位醫生探究各種造成生理疾病的原因,佛洛伊德探究個案的潛意識以找出那些使個案「生病」的特定原因。 (Lear 2005: 21)
佛洛伊德認為,精神分析師(analysist)的工作在於透過語言、談話引導出個案潛意識中不為自己所知的意念及思想,告訴個案他的精神結構是什麼模樣,他究竟被哪些議題所困擾。
《全面啟動》劇照/華納
如同大衛.柯能堡(David Cronenberg)在《危險療程》(A Dangerous Method)中透過佛洛伊德與榮格在書房的對話展現兩人在心理治療方法上的想法分歧:佛洛伊德認為分析師的工作在於告訴個案「這個世界長什麼樣子,並幫助他們接受這些事實」,好比讓個案了解自己的心靈深處潛藏著不道德的思想或是記憶;榮格反問道,「難道分析師帶領個案循序漸進地了解自己的每一部分,就不是一個好的治療方式嗎?」從這段對話,我們已經瞥見了心理治療方法中的各個面向:這些面向不僅限於當代人逐漸對於心靈問題放置越來越多的關注,也討論了分析師在心理治療中所扮演的角色。
不論佛洛伊德或是榮格,他們的說法分享了一個共通特質──治療者與被治療者的關係。於是我們進一步明白,精神分析治療所建構的是一種「關係」,個體藉助另一個生命的介入及引導進行自我整合。
若我們將以上心理治療的運作反映到《全面啟動》的情節,便能了解為什麼意念的「植入」必須透過他人的介入才得以完成。雖然唐姆團隊進入羅勃潛意識的行為與心理治療有所區別,然兩者皆展現了一種關係,一種個體進入另一個體意識結構的過程。在一層一層不斷深入羅勃潛意識/夢境的過程中,唐姆一行人理解到羅勃與父親的關係極差,且相當依賴教父,於是在第二層的夢境中破壞羅勃與教父的關係,以及在第三層夢境中讓臨終的父親對羅勃說出「你不必成為跟我一樣的人」。我們發現,與其稱這些過程為意念的「植入」,這更像是羅勃在他人的引領下發覺自己的潛意識念頭,並透過與死去父親的對話及和解,明白「自己不必成為像父親一樣的人」(也就是不必接管父親的事業)。而盜夢的過程裡,盜夢者也顯然必須對潛入的對象進行語言上的引導:如在第二層夢境告訴羅勃這是教父所設下的詭計,以說服羅勃允許他們進入更深的夢境裡。
《全面啟動》劇照/華納
三、自我整合(續完)
唐姆在盜夢的過程中參與了羅勃的夢境,藉由語言引導及尋找透過「夢境置換」及「凝縮作用」包裝過的潛意識意念線索,完成了對羅勃的意念植入,同時也是完成羅勃最終的自我整合。除了羅勃之外,「與過去整合」同樣是唐姆及其已逝妻子茉兒(Mal)的個人議題。
唐姆過去曾與茉兒在夢境的混沌域(Limbo)中生活了五十年,並且根據記憶將一片荒蕪的混沌域建構成屬於他們的城市。隨著時間流逝,茉兒開始混淆了現實與夢境,甚至將分辨夢境與現實的圖騰(totem)鎖起來。對於記憶在意識及潛意識之間的關聯,榮格如是闡釋:
我們所聽聞經歷的所有事物都可能變成潛抑狀態,它們會變成潛意識。即使我們留存在意識心智中,可以隨意複現的東西,也會染上潛意識的基調。 (Jung 2013: 27)
據此我們可以合理地推斷茉兒在混沌域生活得愈久,便越無法區分現實與夢境的背後機制為何。若我們以清醒時的思維及邏輯去思考夢的構造,便會意識到夢的結構基本是荒謬的,裡頭所出現的形象也時常彼此牴觸、相互矛盾,並以此辨別夢中的情節與我們的現實生活有所區分。
對佛洛伊德而言,夢的荒誕性正是來自於意念進入夢境時所產生的凝縮及置換作用,潛藏於潛意識中的夢材料通過前意識來到意識時被轉換或偽裝成無法由夢者輕易辨識出的模樣(當然這個過程也存在著例外),因此使得我們意識記憶與來自潛意識的夢念之間存在著根本差別。雖然在做夢的過程中我們不再擁有正常的時間感、甚至可能喪失對道德的判準(Freud 2010: 133-4),夢醒後我們仍得以區分兩者之間的不同。
但是這個由唐姆與茉兒所建築的城市,很大部分地奠基於他們的記憶之上,夢境的內容缺乏轉化過程,他們所構築的一切看似合理而沒有盲點,於是將現實(記憶)與夢境混淆的後果並不令人難以理解。
《安眠醫生》劇照/華納
除此之外,喪失辨別意識與潛意識的能力不啻為一種自我整合機制的崩壞。現代文明人在擁抱理性主義的同時,拒斥了人類心靈中原始、自然的力量,將它們通通趕往潛意識內,使得意識與潛意識彼此對立與分離。於是,當我們的夢境中出現讓人感到不安與躁動的元素時,我們也無以將那些由原始意念所轉化成的夢內容整合進我們清醒的意識中(Jung 2013: 97)、以開放的心態理解之,更無法接受這些無稽的事物出自於自身,從而產生精神官能症。同樣地,若毫無防備地接收所有來自本能的想法,也將對我們的意識造成影響,本能將不受約束地凌駕並且吞噬我們的意識,受本能驅使的我們將失去與原始動物之間的界線。
意識與潛意識之間的平衡若無法為個體所掌控,便會呈現如茉兒混亂、脆弱的心靈,不論過度潛抑潛意識思想所導致的精神疾病、或是輕易地接受唐姆植入的意念進而相信死亡是唯一的解脫而自殺。
同樣無法整合原始力量與個體意識而導致精神分裂的,還有《鬼店》中的傑克(Jack Torrance)。一步一步地走向瘋狂及毀滅的傑克,並非如常見的恐怖類型片設定、受到毫無理由而詭譎的超自然力量所影響,而是其無法接收潛意識力量並將之整合進自我意識內的結果。飯店的經理曾經在談話中提及 1907 年全景飯店(Overlook Hotel)竣工時「時不時衝出來攻擊的印第安人」、「這是一座蓋在印第安人墳場上的飯店」,或是上一位管理飯店的葛瑞迪(Delbert Grady)基於相同的原因將自己的妻女殺害,這些話暗示了曾經發生在此處的慘烈歷史,而這些血腥的事件如同自遠古時代以來被一一記錄在潛意識裡的神話殘餘,在人類心靈的長期演化過程裡,如同基因被傳承下來。
而廚房負責人迪克(Dick Hallorann)首次在倉儲室以「閃靈」(shining)和丹尼(Danny)對話後,意味深長地說道:「事情發生時總是有跡可循」、「你以為只有你有閃靈嗎?我過去也常常用閃靈和我的奶奶溝通」,或是丹尼多次在飯店中多次看到了鮮血從門廊湧入、且這個畫面在傑克與妻子溫蒂(Wendy)於大廳對峙時強烈與清晰,托尼(Tony)不斷喃喃自語著「redrum」、預示著即將發生的謀殺(murder),以及在傑克陷入瘋狂後驅車趕來──這些都是丹尼和迪克的閃靈向他們預示歷史即將重演的徵兆。
閃靈的存在驗證了夢及潛意識整合過去、預知未來的能力,正好符合榮格所言潛意識以本能的方式提供它的深思熟慮,是一種能夠接納潛意識意念並將之整合進自我意識中的能力。
《記憶拼圖》劇照/采昌
四、潛意識與創傷
雖然創傷後壓力症候群(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 PTSD)一詞首次於 1970 年代被定義,不過更早之前便已經有 PTSD 的相關症狀及疾病被觀察及記錄下來。佛洛伊德便曾經提及「創傷性精神官能症」(die traumatischen Neurosen):
創傷性精神官能症清楚地表明固著於創傷發生時的情境就是病源之所在。這些患者時常在夢中重複這種創傷的情境;[…] 彷彿這些患者尚未完成這個創傷的情境,似乎仍面臨著一個尚未處理好的緊急工作似的。 (Freud 2018: 314-5)
對唐姆而言,茉兒因為自己植入的意念而在自己眼前跳樓自殺,即是一種創傷。而唐姆在執行任務期間不時地被茉兒的出現干擾與中斷,讓茉兒的潛意識影子進到夢境裡來,便是唐姆不斷地重新經驗這個創傷,顯現了創傷性精神官能症的徵狀。諾蘭的另一部作品《記憶拼圖》(Memento)同樣藉由萊納德(Leonard Shelby)在妻子被姦殺後因患上順進性失憶症(anterograde amnesia)而一再遺忘復仇的線索、一再地重新建立一切事情的記憶、一再地殺死無數個「John G」,以展現創傷情境的固著與不斷重複。
當唐姆進入夢境的混沌域、意圖藉著入睡抽動(Kick)喚醒羅勃及齋藤,茉兒過去的殘影再度出現,並對唐姆說道:「跟我一起留在這裡吧。我才是真實的。」唐姆流露出半晌的遲疑。唐姆經過多年尋回齋藤後,所有的事情在唐姆於飛機上醒來結束。即便結局裡轉動的圖騰使我們無法確定唐姆是否與茉兒永遠地留在混沌域,抑或是洗刷了罪名回到兒女的身邊,兩者皆表示唐姆成功整合了自己的傷痛。
就前者而論,唐姆選擇了擁抱潛意識的幻影、選擇相信茉兒並沒有真正死去,相信她永遠地活在自己的「真實」──也就是唐姆的夢境──裡,彷彿她不曾離去、也不會消失,如此一來他也不必不時地被茉兒的影子如惡夢般造訪,不斷重新經驗當年的痛苦。就如同成年的丹尼於《安眠醫生》的末段回到了糾纏一輩子的夢魘的起源地──遠景飯店,把這一生中所有因為父親、鬼魂與恐懼所造成的痛苦從心中的盒子釋放出來,最後在飯店的烈焰中與他的創傷同歸於盡;或萊納德選擇相信自己閉上眼睛時,這個(他所建構起的)外在世界仍然存在、以他希望的方式存在。至於後者,則是唐姆終於得以正面地看見孩子的面孔,而不是只看見夢中那讓人不安的背影。
不論是《全面啟動》、《記憶拼圖》或是《鬼店》系列,其中人物對於個體創傷與集體命運的整合,使我們得以將這些電影的結局視作正面的。這些人物的生命無疑受到創傷與潛意識的干擾與折磨,以至於他們終其一生無以安穩地生活、也拒絕擁抱破碎的自己。但是也因為如此,他們擁有對自身內在或是人類集體深刻的想法與觀察,而這正是一種潛意識、一種心靈能力:他們不僅能夠整合以自己的方式處理個人的議題,也能如丹尼撫慰彌留病人的靈魂(也因此被稱之為「安眠醫生」)、在死後繼續守護他人。
全文劇照提供:華納、采昌

《全面啟動》工作照/華納
引用及參考書目
中文
Sigmund Freud 著,彭舜譯。《精神分析引論》(Introductory Lectures on Psycho-Analysis)。新北市:左岸文化,2018 年。
Sigmund Freud 著,孫名之譯。《夢的解析》(The Interpretation of Dreams)。台北縣:左岸文化,2010 年。
Sigmund Freud 著,高秋陽譯。《日常生活的精神病理學》(The Psychopathology of Everyday Life)。台北市:華成圖書,2003 年。
Carl G. Jung 著,龔卓軍譯。《人及其象徵:榮格思想精華》(Man and His Symbols)。新北市:立緒文化,2013年。
外文
Lear, Jonathan. Freud. London: Routledge, 2005.
Freud, Sigmund. Vorlesungen zur Einführung in die Psychoanalyse. Frankfurt am Main: Fischer Taschenbuch, 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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