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生命中有太多時間在選擇,選擇這個,不選擇(放棄)那個。但生命中的選擇過程也很弔詭,就是我們選擇得多,但放棄得少,更直接一點來說,我們不懂得如何放棄。
有一則印度聖雄甘地的故事,可以來說說所謂選擇與不選擇的意境。
有一次,甘地乘坐火車出行,當他剛剛踏上車門那刻,火車正好要啟動,一不小心,他的一隻鞋子不慎掉到了車門外。就在這時,甘地索性脫下了另一隻鞋子,朝第一隻鞋子掉下的方向扔過去。見到此狀的乘客好奇的問他問什麼要這樣做,甘地卻回答說:「如果一個窮人正好從鐵路旁經過,他就可以拾到一雙鞋,這對他而言或許是個收穫。」
甘地的選擇就是不選擇掉了的那隻鞋子,並且甩下另一隻鞋子。
這個道理其實很簡單,對甘地而言,甫掉下的第一隻鞋子,除非他跳車,否則已經無法挽回,對他而言那隻鞋子就是「沈沒成本」。但你有見過腳穿一隻鞋的人嗎?我相信正常人不會這樣穿,所以,甘地腳上的那另外一隻鞋對他而言已經失去作用。既然這雙鞋子對他已經失去作用,那麼,對別人而言或許可以如獲至寶啊!
對社會科學來說,經濟學是極端理性的科學,但對於人生哲學來說,借用理性的觀點,不啻讓我們思維更清晰,也容易看清事情的本質。經濟學認為,所謂的「沉沒成本」,簡單來說,指的是當過去的投入若無法在未來產生任何效益,過去這些投入就是沉沒成本了,好比潑出去的牛奶,再也收不回來了。
於是乎,飛離甘地腳下的那一隻鞋,對他而言是個既成事實,因為掉了第一隻鞋,連帶的第二隻鞋也失去的作用,那麼就在第一隻鞋離他而去時,這雙鞋對甘地而言已經是沈沒成本,但對於有幸撿到這雙鞋且願意穿的窮人家,可就是意外之財了。
甘地的捨,當下度了一個窮人。
甘地的「不選擇」跳車撿鞋,「選擇」甩下另一隻鞋,路過的窮人撿到這雙鞋,又「選擇」收下這雙鞋,這一連串的選擇與不選擇之間,不啻創造了社會福利(對於撿到鞋的窮人),對於甘地而言沒有任何損失,如果有人認為是一種損失的話,即是犯了「損失憎惡」的謬誤了。
於是乎,甘地當下的捨,也度了自己。
甘地的選擇與不選擇,是一種民胞物與,悲天憫人的胸懷,可以說是一種哲學觀,但我認為也是一種經濟觀。
在日常生活裡,我們每一天都在作選擇,在選擇的當下,我們所考慮的是「過去」,還是「未來」呢?
簡單來說,當我們在選擇的時候,過去的種種會成為選擇的「被考量因素」?還是只會向前看,往前走,過去的種種就當作煙消雲散了呢?
再回想一下甘地腳下的另一隻鞋子。
這個道理其實很簡單,也毋須數理證明,但體會起來真的有點困難,施展起來更是困難再三,難的理由是「依戀」。
經濟學這麼勸人作選擇的。
在選擇時,我們只須要考慮未來的效益與投入的成本,只要效益高於成本就值得投資。但是,過去種種很多是沈沒成本,我們毋須考慮,這只會牽絆我們的決定,拉垮我們的睿智而已。如果依舊依戀過去種種,那麼,就犯了「損失憎惡」的謬誤了。
說到這,請想想一下我們的過去,當我們選擇時,是無知的考量過去種種,還是睿智的計算未來的效益呢?
還有一件事,我們能夠後悔嗎?但得先澄清一下「後悔」這件事。
2001年諾貝爾經濟學獎得獎者之一的美國經濟學家斯蒂格利茨(Joseph Stiglitz)用一個生活中的例子來說明什麼是沉沒成本。他說:「假如你花7美元買了一張電影票,你懷疑這個電影是否值7美元。看了半個小時後,你最擔心的事被證實了:影片糟透了。你應該離開影院嗎?在做這個決定時,你應當忽視那7美元。它是沉沒成本,無論你離開影院與否,錢都不會再收回。」斯蒂格利茨在這裏不但生動地說明了什麼是沉沒成本,而且還指明了我們對待沉沒成本應持怎樣的態度。
既然,經濟學家認為後悔是合理的,我們會不會後悔呢?但是後悔只是一個點,而不是一種連續狀態?然而,很多人一定會覺得,能夠有所選擇,可不可以「後悔」當初的選擇呢?
這個問題一定困惑著很多人,連聰明人都可能被困擾著。我從來不建議人生抱著所謂「無悔」的態度,也因為無悔,就不得後悔自己所做的選擇,就不能保有自由,那是多麼恐怖的一件事啊!
舉個例子來說,你今天去麵店吃一碗麵,你也覺得別人介紹這家麵店的評價,讓你看起來這家麵店所賣的麵,一定很好吃。假定,你真的覺得這碗麵太難吃,不符合你的胃口時,你會怎麼做呢?頭也不回的離開,還是很懊惱的繼續吃完這一碗難以下嚥的麵呢?或者,你會找老闆好好客訴一下,這碗麵怎麼這麼難吃?
如果,你選擇繼續吃完這碗難以下嚥的麵,正因為你覺得後悔與浪費,那麼,我必須告訴你,你犯了「損失憎惡」的謬誤,也就是說你懊悔於你的選擇,又跳脫不了現況,於是乎你就落入「損失憎惡」的陷阱裡不可自拔。
到底,要如何避免「損失憎惡」的陷阱呢?這時候,你應該放下碗筷,然後頭也不回的離開麵店,這碗麵對你而言即是沈沒成本──你付出了代價,但無法產生任何效益。即使你懊惱再三,這碗麵也不會增添任何一點味覺,那麼,你就該頭也不回的離開現場。
所以,經濟學認為選擇之後絕對要有後悔的餘地,正因為我們要做損害控制。如果選擇錯誤,就應該後悔,而不是在無悔裡煎熬,正因為這樣做對未來而言,無法產生任何實質助益。
反過來說,什麼時候能夠不要後悔呢?
我有個朋友,買東西時絕對要比價再三才會下手,這點其實很符合經濟學的理性決策,正因為在價格資訊不對稱時,消費者必須要透過價格蒐尋和比價,才能找到較低的價位。當然,他無法確信較低價格,就是最低價格,因為蒐集資訊也是有成本的,他不可能無所不用其極的蒐集資訊與比價,即使理論上他會找到最低價,但是,實際上很難辦到,正因為資訊成本的問題。
解決方法很簡單,當你覺得價格低於你心中期待的價格時,你就賺到了,這在經濟學上的定義是「消費者剩餘」,但問題是,你會一路比較這個剩餘的大小嗎?別忘了,資訊的蒐集與比較有是有成本的,所以,你會合理的比較到一個價格就會終止這種程序,這時候,扣除訊息成本,你還是有點消費者剩餘。
然而,我這位朋友有個很要命的習慣,就是當他下手買定,交易完成之後,他還是會設法知道,到底買貴了?還是賺到便宜了?他只要碰到朋友買相同的物品,就會不厭其煩的詢問對方買的商品價格,如果買的比較便宜,他就樂了,然後在損一下他的朋友,他買貴了;要是不幸的買貴了呢?他一定會懊惱再三,為何當初不殺價,或者繼續比價下去呢?然後再懊惱他的朋友佔到了便宜。
後悔與無悔,在經濟學的認知當中,根本是相同的一件事,條件在於要不要「放下執著」罷了。如果放不下,即會落入「損失憎惡」的無止盡輪迴,就像寫電腦程式,一旦主程式呼叫副程式開始執行時,卻忘記了撰寫如何跳離副程式的指令,這麼一來,程式就在副程式這個迴圈裡一直輪迴執行,就像狗追著尾巴跑,永遠也咬不到尾巴一樣。
正因為我們有所依戀,所以我們對損失就會憎惡。
也因為我們不知無謂的依戀根本不存在任何價值,所以才會認為割捨會造成損失,就有成本。
我有一位朋友,參加公職考試多年後一直無法如願考上,事後,他因為家裡情況無法繼續支持他繼續奮戰下去,於是乎成堆的公職考試叢書堆滿了他的房間,幾十年後這些書黃了、爛了,家裡的人也就順手整理一下「資源回收」了。各位知道嗎?我倒是第一次聽到,有人會對一堆垃圾掉眼淚的,對一堆垃圾不捨的人。
這就是不知道什麼是沈沒成本的結果,還有損失憎惡的依戀啊!
台語有句俗話說「人生海海」,意思是說人生也不過如此,如果我們眼中的罣礙這麼多,心中無謂的依戀與不捨也這麼多,那麼,人生海海啊,又能得到什麼呢?
談到選擇,不得不談談所謂的人生終點。
想像一下,假定你明天即將告別人世,你一定會開始回想,這一輩子到底幹了哪些聰明事?還是糊塗事?在你一生當中,做了多少次對的決定?又,做了多少次讓你後悔的決定?
或許,你該計較一下,有哪些事情讓你牽掛一輩子,放也放不開呢?
生命有個特色,一經開始,就必須結束。生命的句點也有個特色,就是你沒法子再選擇了,就在這個句點之後,你的人生已經落幕。嚴格說起來,你還可以有所選擇,選擇遺產要留給誰?選擇要乾脆的,有尊嚴的走,還是死命的抓住最後一口氣呢?
還有,你可不可以選擇留在世界上最後的形式?當一個人走後,留下的除了實質上的淨資產可以被繼承外,是不是也一併留下了些沈沒成本讓別人承擔呢?
你留下的沒帶走,別人卻得一輩子扛著,這樣對別人而言,又公平合理嗎?
假定這時候,你的過往人生一幕一幕的上演,在你有能力且有機會開始選擇的時候,這一幕幕的「劇」你到底是如何選擇的呢?這時候,如果我問你,對於你的諸多選擇,哪些事讓你後悔?又有哪些事讓你覺得是值得的呢?
我們經常把人生看成一齣戲,我們把人生這場戲開始倒轉往後看,就會發現我們一生當中有太多次的選擇,數不盡的考量。當然,我們也會錯過太多次「正確的」選擇。至於正確與否,都是我們在事後評價的,在選擇的當下,大抵都是在博奕的,誰也不知道選擇的結果究竟會是如何?
但有一件事我們必須知道,選擇的當下是否還有過去的情感,或者是其它因素來羈絆?我們是懷抱過去總總的因素來選擇,還是基於未來總總的因素來考量呢?在我們心中,是否還存在有本來早就該消滅的,應該打包丟掉的沈沒成本,卻至始至終還依然存在?
這讓我想到「般若波羅蜜多心經」。
「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這句話的意思是說,在解脫空慧之後,才能夠通達何謂「無常」與「無我」,才能在剎那間明白生命的一切本質皆是「空」,連我們肉體的五蘊色身,就是我們生命中最密切的存在與擁有,本質上也是空。
唯有放下罣礙,才能獲得解脫,這不就是要放下我們心中那塊石頭,放下那些阻滯我們自由的沉沒成本,我們的心靈才能獲得真正的自由嗎?在人生的生死哲學上,我發現經濟學竟然和佛學有所交集與共通。
自由在前,罣礙在後,我們放不下罣礙,就享受不到自由。經濟學不也這麼告訴我們,當你選擇的時候,你儘管只考慮未來的「淨效益」,對於過去無法發揮任何實質助益的沉沒成本,壓根兒也毋須掛慮再三嗎?。
「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這句話是說我們眼中的一切色相,它的本質都是空。無論是色相產生了什麼樣的變化,在無垠的空之下,即使一切眼中的色相再怎麼樣的改變,本質上還是空。
人生當中諸多的沉沒成本,不也是我們所認為的「色相」嗎?色相是空,那麼,沉沒成本不也是空嗎?沉沒成本即是罣礙,既然是不存在的,何苦在「有」的境界裡,受縛在色相當中呢?
「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無苦集滅道,無智亦無得,以無所得故。」心經說到這,告訴我們空的重要特性,就是──無所得而已。「有」是色相,「無」才是空明,放不下「有」,就無法達到「空明」與「無」的境界。
不論我們手中握有的和腦海中罣礙的沉沒成本有多少,只要放不下,就受限在色相當中不可自拔。沉沒成本,自是以「有」的色相來誘使我們跳入這個無止盡的窠臼裡,只會繼續沈淪,無法超脫。
禪宗六祖惠能偈曰:「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人生,如果苦於一切的罣礙,就是心中阻滯了太多的沉沒成本,我們心中至終都無法清明見性。人生,本來就該沒有沉沒成本的,只是我們經常不小心讓沉沒成本上了心頭,惹了不該惹的塵埃罷了。
人生要是放不下,不管如何,這齣戲總該演完了,無論是不是認了沉沒成本,下一場戲鐵定沒我們的份。也許,還會成為別人的沉沒成本也說不定。
再想想甘地的腳上另一隻鞋子,是要選擇甩下,度人度己,還是留著當罣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