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1-03|閱讀時間 ‧ 約 24 分鐘

精神文明與現實世界之平衡|談赫曼‧赫塞《玻璃珠遊戲》

(一)獲獎原因
以《流浪者之歌》享譽世界的德裔作家赫曼‧赫塞(Hermann Hesse,1877-1962),《玻璃珠遊戲》是他的最後一部大作,1943年出版,隨即於1946年榮獲諾貝爾文學獎,得獎評語是:「由於他那些靈思盎然的作品──它們一方面具有高度的創意與深刻的洞見,一方面象徵古典的人道理想與高尚的風格。」當時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不久,世人亟想重建非人暴力所破壞或弄混的價值觀,赫曼‧赫塞的和平論、人道思想和人類尊嚴,對世人具有極大吸引力,而且他在文學上承襲傳統,構成重要的橋樑,使人們認識戰時備受冷落的文化史跡。赫曼‧赫塞固然以古老印度為時代背景之主角「求道有成」的《流浪者之歌》,最受當代年輕人青睞,但重量級的《玻璃珠遊戲》更是他一生人文思想的精華與呈現,值得深加重視。
(二)玻璃珠遊戲的奧秘
所謂「玻璃珠遊戲」,乃是未來社會的狂想曲,它是將各種知識化為一套抽象公式或形成系統的一種「研究」和「修行」,非常重視音樂和靜坐。故事中,卡斯達林省的教會與學校,熱衷於「玻璃珠遊戲」的學習、研究與開發,「玻璃珠遊戲」甚至成為菁英學校學生一生追求的崇高目標。
書中,赫曼‧赫塞特別為讀者描述「玻璃珠遊戲」之神奇,諸如各種學科運用玻璃珠遊戲,都能創造出各自的公式、符號及組合關係,各地的菁英也都喜歡以珠戲的公式來抒發內在的感情,這種遊戲不單是練習和休息,亦為一種思想集中的訓練,特別是學數學的人,每每抱著苦行僧和運動員的苦修精神和嚴謹態度,從事這項精緻的遊戲。而稱為「玻璃珠遊戲」,乃因遊戲的方式經過改進之後,以玻璃珠代替字母、數字、音符或其他圖解符號之故。
透過玻璃珠遊戲的符號與公式,足以把哲學和音樂、科學與藝術等組合成為世界性的語言,它所追求的是完整純粹的現實世界。小說的主人翁克涅奇於學生時代,曾寫詩來歌頌「玻璃珠遊戲」,謂:「我們描繪一些圖象,∕其奧秘足以容納∕不可計數的存在物於胸懷,∕使混亂理出秩序,生活步上軌道。∕珠戲的形式像水晶星座亢然作響。∕教授玻璃珠遊戲就是在為大眾服務;∕掌握宇宙精神的正軌,∕就不致被逐出境或迷失方向。」
以小說描述這般深奧、抽象且不討好的內容,赫曼‧赫塞藉著《玻璃珠遊戲》主人翁約瑟夫‧克涅奇表示,「沒有什麼比已不存在或其存在與否已無法印證的事物更難於傳達了。然而這又是當務之急。嚴謹、有良心之士以處理存在事物的態度處理它們,終於使它們更趨近現實,呼之欲出了」。由此可以看出,赫曼‧赫塞書寫《玻璃珠遊戲》這樣的哲學小說,充滿了使命感。
(三)克涅奇的傳奇一生
《玻璃珠遊戲》可以說是主人翁──珠戲大師約瑟夫‧克涅奇一生的傳奇故事。
克涅奇跟其他菁英學校的學生一樣,不是雙親早故,就是教會由環境不好的家庭中收養而來。大家並不了解克涅奇的出生,只知他在十二、三歲時被小城老師推薦,獲音樂大師欣賞而進入菁英學校。他天資聰穎,品學兼優,大致上是個沉靜樂觀的孩子,卻充滿冒險犯難的精神,他告訴同伴:「如果時間到了,必得去做的話,我也能開放自己跳過去,不是往回跳,而是向前、向高處躍進。」在他人眼裏,克涅奇具有蓬勃的朝氣、年輕人的執著、孩子氣的清廉與純真,而且超乎成功超乎野心,這使得他深深吸引著上級。克涅奇有天分、有魅力,是菁英中的菁英。自學校畢業後,順利進入教會,成為教會重點栽培的接班人。他奉派至貝納狄克特修道院,長駐該地,教授珠戲,並訓練有潛力的珠戲能手,贏得了眾人的尊敬與信任,還榮獲珠戲首獎,進而成為教會有史以來最年輕的珠戲長老,較慣例足足年輕了五歲。
總體而言,克涅奇在世人眼中,達到崇高的地位,也有偉大的貢獻,他以珠戲長老的身分,成為教會的楷模及奮鬥向上者的典型,承繼並發揚流傳下來的精神財產。他是寺院中的長老,人人敬仰他、崇拜他。他不僅成為一位大師,在教階組織中達到最高的地位,更超前一步,邁進人們只能臆測的崇高境界。
不過,克涅奇有著性格上的矛盾。他一方面是保守、忠貞、無私的,一方面又是覺悟、前進、追求現實的。就保守、忠貞的克涅奇而言,教會、卡斯達林、玻璃珠遊戲都是神聖不可侵犯的。就覺悟、前進的克涅奇而言,看到的不是三者的價值、有高度成就的研究所、長久奮鬥的經驗,而是三者的老化、枯燥無味與衰敗的危機。尤其是政事不穩,特別是戰爭一旦爆發,珠戲就完全無望了。即使有許多人擁護它,它依然會急遽沒落,再也無法復興。新戰爭時代的社會容納不下它,它必將消逝,正如音樂史上一些有高度文化意義的風俗一般。他所服務的這個團隊,著重精神層面,心智力量及理性高超都是他所敬服的;然它一味孤立,忘記自身對國家及世俗世界的重任,使克涅奇覺得,它正步入危境。長此下去,終將導致與生活脫節、思想貧乏的可悲命運。
其實,早在學生時代,克涅奇便心存對於俗世的愛慕,當他成為珠戲長老,知道自己割捨不掉對俗世的愛慕,也知道對俗世的愛不僅不會妨礙他的職務,甚至還有益處,因他將藉由俗世及俗世的歷史,為卡斯達林注入新的血液,他將此視為使命。可是,漸漸地克涅奇心中想放棄一切,萌生了突破現狀,去到一個截然不同之新生活領域的衝勁,且力量越來越大,他沒有將其壓抑下來,反而將之看成「覺醒」的概念一般,經常思索著這項問題。這「覺醒」的結果,使他註定要離開。
做為珠戲長老,克涅奇不願在太平日子繼續據住自己的位置,以玩珠戲為滿足。即使動亂來臨時,或許他已不在人世,但他覺得,自己雖非政治人物,卻仍屬於世界史的一部分,應該對它有所幫助。當他思慮到未來的危機超乎自己力之所及,他深知已無法勝任長老之職,並且向教會上級提出警告,希能早日因應。此外,克涅奇直接向知交普里尼歐表明內心的衝突,以及新的覺醒、新的生活意圖、向外發展的心願。另一方面,雖知教會不太可能批准他的請求,克涅奇依然向教會提出辭呈,即使如同所料,遭到了拒絕,克涅奇既不撤銷請求也不軟化妥協,他索性自動引退,成為教會的叛徒,行蹤成謎。
克涅奇一直認為,教師比什麼都重要,可以教導青年明辨是非曲直的能力,可以做青年的楷模,指引他們信仰真理,成為未來社會的希望。於是,成為俗世學校的教師,乃是他最重要、最光榮的任務。克涅奇離開教會,正要尋找一個容身之處,不計地位高低;此時,知交普里尼歐正為愛唱反調的兒子狄托的教育而苦惱,二人乃一拍即合,克涅奇應允擔任狄托的家教,這是他所樂意的,因為大學的聘任,無異於將他關進傳統式、機械式的機構裏。克涅奇以宏觀的角度來開導狄托,謂狄托若能憶起其家族的偉大與自己肩負的責任,願意把力量貢獻給城市、國家、民族和慈善事業,而且還有能力把代表家族榮譽的壯觀邸宅收回,光宗耀祖,那麼他將是一個令人欽佩的人。這番話,贏得了狄托的愛戴與信賴。只可惜師生間的互動剛要展開,克涅奇卻為了爭取狄托的敬重及友誼,冒險躍入山湖游泳而不幸溺斃。
傲慢自大的狄托想,克涅奇的死是他造成的。狄托訝異而又悲哀地發現,此人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多麼重要。他覺得,自己該對老師的死負責。狄托也預料到,這份愧疚感將完全改變他的人及他的一生,且比他原來對自己的要求寄予更高的期許。
(四)克涅奇與普里尼歐的友誼及象徵
《玻璃珠遊戲》最引人入勝的是,克涅奇與同學普里尼歐一生的友誼及其所代表的象徵意義。
普里尼歐出身望族,是菁英學校的寄讀生,深深影響克涅奇瓦德塞爾時期生活的同學。他比克涅奇稍長,有天分,擅長演講及辯論,但脾氣略嫌暴躁。他功課好,沒有可讓人指責之處。然他念念不忘自己寄讀生的身分,儘可能引起別人的注意。他以挑釁的態度公然宣稱,自己非卡斯達林人,是世俗的代言人。他的父親是保守派的支持者,盲目遵從他所屬上層階級及其家族傳統,敵視所有的革新分子,凡主張現代化的人都是他輕視的對象。偏偏兒子普里尼歐喜歡與反對派、革新派、左翼分子接近,令父親頭痛不已。
在瓦德塞爾學校,克涅奇與普里尼歐結識。二人可以說形成強烈對比,一個是信服卡斯達林理想的青年,一個是代表世俗社會的子弟,二人的交會,為彼此帶來深切的影響。
被家人送到瓦德塞爾學校寄讀的普里尼歐,稱這裡的老師及大師為「教會的特權階級」,學生們則是一群被慣壞的小太監,數代以來,卡斯達林人把危險、需要膽識及負責任的事情,如經濟、法律、政治等問題,留給別人去處理,自己只是軟弱地接受他人的飼養與保護,過著不負責任的懶散生活;為了不想過得太無聊,就忙著做學問、數符號及字母、奏樂、玩玻璃珠遊戲;這同時,俗世的煩惱眾生卻過著現實的生活,做著實際的工作。普里尼歐向來不避諱自己對俗世的嚮往,他不引以為恥,反以之為傲,利用各種機會把他的世俗觀點與卡斯達林省做一對照,然後總是得到「合乎正義,合乎自然,有人情味」的結論,批判卡斯達林自視清高及繁瑣的生活。這令克涅奇感到矛盾,一方面認為普里尼歐說的確實有幾分道理,亦可增廣他的見聞、洞察力,啟發他的思想,卻又覺得其中可能是危險的誘因。無論如何,在瓦德塞爾的兩、三年間,普里尼歐與克涅奇互相辯論,他們是兩個世界、兩種原則的具體化身,都想凌駕對方,每次從故鄉渡假回來,普里尼歐總會增添新力量,克涅奇也不甘示弱,從深思、書本、靜坐練習,以及與音樂大師的談話中,得到了新的力量,武裝自己,成為卡斯達林最適當的代表和辯論人。
事實上,普里尼歐內心亦感矛盾,自傲的他不要別的生活,只要俗世的生活──有悲歡、愛憎、幼稚、粗魯、無拘無束,在歡笑與恐懼間搖擺不定的生活。他不願意藉用卡斯達林的方法,諸如理智與靜坐,來解脫自己、超越別人。表面上,恨卡斯達林,瞧不起它,暗地裏對卡斯達林仍懷有一種神秘的憧憬。他夢想有朝一日,能促成卡斯達林與俗世恢復和睦關係。無論如何,普里尼歐與克涅奇的俗世及精神世界之爭,終究從不妥協的對立狀態,漸漸變成了琴瑟和鳴的局面。
回到俗世社會的普里尼歐,對大學教育十分失望,正在尋求某種足以取代卡斯達林的道德規範之新理想與計畫,很快就被左翼領袖委拉格蘇的演說所吸引,他欣賞委拉格蘇的豐富感情、攻訐精神、機智、風度與煽動的言辭,緊緊追隨委拉格蘇。父親得知後,大為震怒,不但責令他痛改前非,更要他立即脫離委拉格蘇所領導的政黨。普里尼歐違抗父訓,父子因而爭吵決裂。普里尼歐從此一方面和家人漸漸疏遠,一方面仍然信守他隸屬的黨派及新自由主義。
大學畢業,普里尼歐不僅成為委拉格蘇的門徒、助手和同事,幾年以後還做了他的女婿。雖然他愛他的黨、黨的領袖、政治信仰與工作,雖然他對婚姻和理想仍很忠實,卻逐漸對這些事產生了懷疑。他整個生活態度也產生問題,年輕時對政治與理想的狂熱消退了,他懷疑,自己當年願意追隨委拉格蘇,是為了信服真理與公義的理想,還是受了委拉格蘇演講的才能、煽動人心的技巧、機智答辯的能力、宏亮的聲音、爽朗的笑語,以及其女兒的才智與美貌所蠱惑?普里尼歐不快樂、不平靜、心理不平衡,他沒有自信、沒有安全感,一直為不安、懷疑、罪惡感所苦。為了維持婚姻,他必須極其小心與克制。他和妻子膝下只有一個兒子──狄托,儀表非凡,才智出眾,夫妻倆常為了狄托的教育而發生爭執。最令普里尼歐傷心的是,兒子狄托愈來愈偏袒母親,但他沒有因此被擊倒,仍然憂鬱地承受這一切。
出任政府官員之後,普里尼歐依然愛好藝術,曾利用假期回到瓦德塞爾參加短期的珠戲講習會,得以與克涅奇重逢,然而他卻發現,彼此之間的鴻溝太深了,兩人也都感到失望;10年前,兩個年輕心靈基於好奇與同情而一度接觸的兩個世界,如今完全分開了。克涅奇感覺到普里尼歐變得粗野膚淺,普里尼歐則認為這位昔日的同窗因在玄學上有出色表現而妄自尊大,似乎變成了「純智者」。為了避免爭執,他們小心翼翼地避開一切尷尬的話題。普里尼歐清楚知道,他們不是夥伴,志趣不投合,而他不是卡斯達林人,地位無足輕重,只是一個令人討厭的大傻瓜。普里尼歐發覺,早年他和克涅奇是朋友,後來分手各走各的路,然後又見面,他已經變成一半或完全的世俗人,克涅奇卻純然是抱持卡斯達林想法的瓦德塞爾人。這令普里尼歐深感痛苦、失望。
直到普里尼歐成為議員,被推舉審查卡斯達林省預算,與克涅奇再度重逢,終於互訴心聲,彼此以坦誠的態度贏得對方的信任,恢復了交往。普里尼歐了解克涅奇渴望教那些未受錯誤教育方法摧殘的青少年及小學童,明白他想擔任初級學校拉丁文及音樂老師的心願,也深知他一直不願受人矚目。克涅奇則運用其典型的教學法及心理治療法,不僅以坦率贏得朋友的心,更在普里尼歐腦中植下一個印象:他能夠幫助他。事實上,普里尼歐不但幫克涅奇解決問題,更滿足了他對俗世生活的好奇及俗世知識的渴望。於是克涅奇同意擔任普里尼歐兒子狄托的家庭老師,接下這份引導叛逆年輕人的艱難工作。
克涅奇與普里尼歐的思想對立,互辯,進而相知相惜,建立可貴的友誼,更成為傾心的對象,影響著彼此的人生,如同兩條河川匯集,經過一番猛烈的激盪以及歲月的洗禮,水勢歸為平靜舒緩,河川變得更加開闊了,這也象徵著精神文明與現實世界取得了難得的平衡。
(五)三篇小傳別具意涵
卡斯達林省規定,凡是年輕而未被教會正式吸收的學生,每年都要撰寫一篇小傳,這是一種體裁特別的文章,為作者選定以古代某個時期為背景的虛構式自傳。學生追溯古代某個時期,設想當時的社會環境及文明、文化的氣候,想像自己過著安適的生活。書寫這類自傳時,學生必須像修讀文體學及珠戲一樣,透徹地洞悉過去的文明、各時代的環境及各個國度。他們學會將其人物視為面具,以及曇花一現的實體。這種虛構性的自傳有其誘惑力,也有其實質的優點,因此得以歷久不衰。大多數幻想前世的人,不僅作了風格與歷史的研究,同時創造了理想中得意、高貴的自畫像。作者將自己認同為憧憬中的人物,畫下了自己的美夢與理想。
克涅奇進入教會之前,留下了三篇虛構式的小傳,包括〈造雨師〉、〈告解神父〉和〈印度寓言〉,附在《玻璃珠遊戲》最後的遺稿中,分別代表了克涅奇的想法,意味著克涅奇可能選擇的人生道路。
第一篇小傳〈造雨師〉,以遠古時代為背景,主角克涅奇是造雨師的學徒,他的心靈彷彿觸及了每件事情,知道每件事情的秘密──星球的軌跡、人獸的生命及其相倚相斥的關係、萬物的生生死死。克涅奇第一次預感到,萬事萬物是一個整體,他自己是這個有秩序、精神可以觸及的律法所統馭的宇宙之一分子。第一次窺悉宇宙偉大的奧秘、莊嚴、死亡,使他感動莫名,像精靈般觸撞他的內心。他的內心無疑蘊含著一個世界上所有事物的答案。他可以設想自己的死亡,及死後靈魂暫居月中,然後又投胎在另一個人身上,那個人將是克涅奇的兒子,名字跟他的祖父相同。未來的命運,有如散開的雲層,幕幕可見。
克涅奇娶造雨師之女亞達為妻,生兒育女,其中有個男孩名叫杜魯,跟老造雨師長得一模一樣,彷彿是老造雨師死後從月宮回來投生似的,完全應驗了先前的預言。後來,克涅奇開除了擅自唸咒施法的學徒馬羅,改由兒子杜魯繼承衣缽。克涅奇鬢髮已蒼,遭逢流星雨之天災劇變,他想方設法要使天氣變得適於播種,偏偏天不從人願,他的一切努力都白費了,唸咒獻祭都失效。情況演變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他知道懷恨在心的馬羅已慫恿族人,以造雨師做祭品,祈求上天寬恕。克涅奇告訴兒子杜魯:「所有神怪都和我們作對。……記住:如果我犧牲了,你立刻接替我的位置。把我的屍體火化掉,將骨灰撒在田地上。今年冬天是個大荒年,但是邪惡終會被消除。……來年諸事都會順當,那時人們會說:『好在我們有這位年輕的氣象師』。」獻祭前,克涅奇主動要求鼓樂師馬羅擔任處斬者,馬羅臨陣膽怯脫逃,改由克涅奇的知交老友執行處斬任務。將克涅奇的屍首火化,成了新造雨師杜魯的第一件差事。克涅奇的自我犧牲以傳承衣缽,可以說預示了自己終將溺斃,成為普里尼歐之子狄托人生完全改變的轉機。
第二篇小傳〈告解神父〉內容則與教會直接相關。約瑟夫直到36歲,突然下定決心,奉獻一切,進而成為告解神父。他雖然放棄俗世的生活,捐出自己的財產,但性慾望依然無恥地猛然攫住他,騷擾他,約瑟夫內心掙扎不已,而且傾聽人們懺悔多了之後,他就覺得自己變得冷酷,沒有愛心,甚至對懺悔者心存鄙視,有時甚至興起要加害這些卑順的人的可怕念頭,當然,事後他必定為此懺悔不已。於是,愈是他不喜歡的人,他愈對他們尊敬有加,認為這些人是上帝派來考驗他的使者。直到他逐漸邁向老年,心靈達到平和的境界,附近的人都認為他是一個毫無缺點、能在上帝那裏找到祥和的人。
想不到,漸漸地他愈來愈無法分辨早晨與夜晚、節日與平常的日子、狂喜與沮喪,感覺一切都淡而無味,毫無意義可言;他悲哀地想,這就是他的老境。生活變得如此不堪,有時他真想結束自己的生命算了。是以他選擇逃開,成為流浪者,尋求解脫,促使他去找享有盛名的老神父給他忠告,審判他,懲罰他,為他找出一條正確的途徑。沒想到,老神父狄恩與約瑟夫相同心境,老神父也正要去找約瑟夫,向他懺悔自己的罪行,請他指引,解開他許久以來的愁惱。但老神父狄恩發現,約瑟夫是個逃亡者,境遇可以說比他更壞。想到約瑟夫欲將其絕望交託在另一人的手上,老神父實在非常失望,痛心不已,愈加為約瑟夫感到難過,也愈覺得這是上帝特意安排約瑟夫來找他,使他為約瑟夫治療,同時也治療他自己。原來,上帝給予絕望,乃是要藉此喚起他們重新生活,進而讓他們在疲倦時沉睡,在厭煩時卸下長時期的負擔。於是老神父狄恩與約瑟夫有了一生最愉快、最滿意的日子。狄恩神父面帶笑容辭別人世,約瑟夫親自埋葬了他,約瑟夫遵守老神父狄恩生前的交代,在墳上種了一棵棕櫚樹,棕櫚樹第一次結實時,約瑟夫還好好地活著。這個故事,透露了克涅奇成為教會一員之後,內心的矛盾與掙扎,但他終究還是選擇留下來。
第三篇小傳〈印度寓言〉,其實猶如赫曼‧赫塞另一名著《流浪者之歌》的翻版。主人翁達薩命運多舛,他本是婆羅門王子,卻因母親早逝,遭繼母離間而被放逐,做了牧人;長大後,幸運地遇到布拉華蒂,她的美豔使他墮入情網,脫離放牧的生活,在異鄉入贅。然後,先前繼母的兒子那拉來了,以財富、華服、駿馬、婢僕誘惑他的妻子,輕易擄走布拉華蒂的心,令達薩痛苦得幾乎發狂,從此他的生活完全改變了。等到機會,他殺了那拉,過著逃亡的生活。直到遇上瑜珈大師,讓瑜珈大師教導他過秘密的隱居生活,成為瑜珈國度的人。
達薩模仿大師的一舉一動,學他盤腿打坐,學他對周遭的事物視而不見,學他瞻仰超現實的世界。瑜珈大師以一笑和代表著一生、青春、幸福、痛苦的「馬雅」一字來開示達薩。達薩無法體悟,認為自己學通瑜珈術的機會渺茫,便打算離開瑜珈大師,四處遊蕩。離別之前,達薩再次請教瑜珈大師,希冀大師告訴他更多關於「馬雅」的奧妙。大師要達薩先到清泉邊取水,當他最後一次看到自己反映在水中的形象,一種怪異的感覺突然自心頭升起。就在這時,與永難忘懷的不貞的愛妻布拉華蒂重逢了,她迫不及待地告訴他,那拉死了,布拉華蒂又是他的了。通緝兇手的公告也已經取消,一度是牧人的太子達薩如今是合法的王位繼承人。達薩在婆羅門指導下,很快學會了一個國家領導者必備的知識,並了解戈文達王室與達薩的祖先是世仇。至於布拉華蒂,她擅於社交,如魚得水。他們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人民格外愛戴、崇敬他們。達薩渴望得子的心願,在經過長時期的等待,終於如願以償,布拉華蒂為他生了一個漂亮的兒子,為紀念父親,達薩替兒子取名拉梵訥,兒子是他至大的幸福。儘管如此幸福,達薩不免想到,他曾經是王子,後來成為牧人、殺人犯,終而成為國王,這一切完全操縱在一個不可知的力量上,他不知道自己的明天會如何,因為時時安排富貴、貧賤、生死事宜的,正是任性的「馬雅」。當世仇鄰國不斷滋生事端,他擔心敵人會從他身邊搶走兒子、他的繼承人,甚至殺死他的小拉梵訥,因此他奔赴戰場,盡國王的的本分。雖然凱旋歸來,善良而又愛好和平的達薩心緒卻更加惡劣。妻子布拉華蒂警告他,愛好和平、睦鄰、厭戰的心理,正中敵人下懷。和平代價高,一旦他態度軟化,戰火勢必重燃,屆時不僅很難保衛國土,連王位和妻兒都岌岌可危。由於意見不合,布拉華蒂輕視丈夫的軟弱與清靜無為,轉而崇拜、迷戀主戰派的騎兵司令官威希瓦米達,達薩為之痛苦,騙自己說他根本不在乎。戰爭終於爆發,達薩不幸成為階下囚,妻子布拉華蒂面如死灰,兒子拉梵納也死亡了,這使得他渴望死去正如他乾燥的喉嚨渴想喝水一般。此時唯有死才能平息他心中的苦痛,抹除腦海中母抱亡子的畫面。在他極端痛苦時,仁慈的疲倦及虛弱撫慰了他,達薩倒在地上睡著了。
醒來後,達薩發現,原來這只是夢一場,小屋中的瑜珈大師正等著他取水回去,他既未戰敗,也未痛失愛子;既未做過國王,也未做過父親。瑜珈大師滿足了他的願望,為他解說了「馬雅」的真諦。一切的一切,都是夢幻泡影,不,不是夢幻,是馬雅!達薩愣住了,一切的希望都破滅了,淚水滑下他的臉頰。他將來要閱歷的經驗,以及死亡前一刻眼之所見及手之所觸的事物,都是「馬雅」,是充滿美麗、恐怖、悲慘、懷疑、歡樂與悲傷的生活畫面。現在,達薩似乎真的清醒了,真的成熟了,且已開始踏上另一條漫長的人生旅途。生命之流又繼續運轉,沒有解脫,沒有止境。達薩自此真正成為瑜珈大師的入門弟子。這個人生如夢又如大河奔流不止的故事,在在象徵了克涅奇更加超脫的人生境界。
(六)遊戲乃對於過度理性之批判
赫曼‧赫塞創造《玻璃珠遊戲》,或許與德國文學家席勒主張遊戲本能(Play-Impulse)說有關。席勒以為,人類的藝術起源,是自本能的遊戲能力而來,不是依靠知識或經驗,而是決定於「精力的過剩」(Surplus of energy)。人類因為受遊戲本能或者說精力過剩的衝動,從事於實際生活以外的活動,因而產生了藝術。楊照〈高貴的流浪心靈──重讀赫曼‧赫塞〉指出,遊戲釋放野性,卻又不讓我們的野性失去控制。遊戲一邊讓我們跟別人互動,一邊又感到自我滿足。依席勒之說,當人們完全變成理性的工具,所受到最大的傷害就是再也不懂得什麼叫遊戲。而「玻璃珠遊戲」正是把所有的精神結合在一起的,一個高度理想化的遊戲,包含了音樂、哲學、神學以及幾何。所有人類精神中最好的東西,都融會在這個遊戲裡面,可是它卻也極端理性,終致喪失遊戲真正的精神;且此一遊戲以「玻璃珠」為名,或亦有易碎難以持久之暗示。誠如貝納狄克特修道院傑科伯思神父所批評,卡斯達林省的數學家和玻璃珠遊戲高手們,依照自己的口味把世界史提煉了一遍,心目中只有思想史和藝術史,沒有血和現實;知道二、三世紀拉丁文造句法的式微,卻不知有關亞歷山大、凱撒及耶穌的故事;看待世界史就彷彿數學家之看待數學一樣,只知定律、公式,沒有現實、善惡與時間,更沒有昨天與明天,只有一個永恆而皮相的數學現實。其後,赫曼‧赫塞藉由遊戲大師克涅奇之自動請辭,乃至失蹤,用以批判理性之過度,期待著精神文明與現實世界之平衡。
當然,《玻璃珠遊戲》附錄的〈造雨師〉、〈告解神父〉和〈印度寓言〉三篇小傳,其內容毫無疑問更是充滿非理性色彩,足見赫曼‧赫塞之用心良苦。
分享至
成為作者繼續創作的動力吧!
© 2024 vocus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