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01/15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失望與行動:談談魯迅〈藥〉的結尾

當我們面向未來,試著要邁出每一步行動時,我們會喜樂、會期待,會想說至少明天,仍然要保有現在所珍惜的一切。我們通常不會突然想到:未來,總是在我們的能力範圍之外,是人類所無法控制的。即使我們的能力再怎麼強大,也只能影響一部份的因素;但未來卻是由無窮無盡的因素所產生。我們更不會突然想起說:其實我們的摯愛、我們的生命,我們所珍視和習以為常的一切,是隨時都可能會失去的。
但是,生命卻有那樣的日子:當那個事件來到,你的心中永遠留下一個缺口,是我們所擁有或所將擁有的一切,再也無法填滿的。我們不得不直面自己與別人的生命,竟然是這麼脆弱、無所依恃,隨時都可能會斷絕,連根拔起。它摧毀了我們賴以維生的信賴、信念與期望,動搖它們,把它們變成一片茫然與荒謬。未來,是什麼呢?關於重要的事,我們無法改變,那又有什麼「希望」呢?

沉默的世界
當我們在讀魯迅的〈藥〉時,我們會發現這種茫然和虛空,從故事的結尾傾巢而出。把故事、我們、世界全吞沒進黑暗裡。
微風早經停息了;枯草支支直立,有如銅絲。一絲發抖的聲音,在空氣中愈顫愈細,細到沒有,周圍便都是死一般靜。兩人站在枯草叢裏,仰面看那烏鴉;那烏鴉也在筆直的樹枝間,縮著頭,鐵鑄一般站著。
他們走不上二三十步遠,忽聽得背後「啞——」的一聲大叫;兩個人都悚然的回過頭,只見那烏鴉張開兩翅,一挫身,直向著遠處的天空,箭也似的飛去了。
這隻烏鴉,為什麼不動呢?這裡的情節推進到夏瑜因政治罪入獄,並被處死。他的母親來到墳墓,為他上香。面對已經離開這世界的人,面對珍視卻再也無法攜手走向未來的人,母親對現世不再抱有什麼期許,只能希望還有一個地方,能證明兒子仍然存在,仍有生命的可能性。向著可能存在的另一個世界,她不禁對天哭喊說:希望世界還是公平的,希望逝者還能在某個地方去感受、去活、去愛;希望,能得到這種確信。她說:「瑜兒,可憐他們坑了你,他們將來總有報應,天都知道;你閉了眼睛就是了——你如果真在這里,聽到我的話——便教這烏鴉飛上你的墳頂,給我看罷。」
但是,烏鴉卻彷彿什麼都沒聽到,飛走了。

微弱的希望
我們的結局灰暗,沉重,彷彿在誘使我們想起,「絕望」。但我卻覺得,這不是唯一的理解方式。魯迅曾經讀過Petőfi的詩,贊同的複述說:「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的確,這個使我們失望的世界,一切都不確定、不牢靠、脆弱,走入空無的世界,難道不就是我們曾經以希望來接納與熱愛的,同一個世界?
希望是什麼?也許,我們可以怎麼樣來接納希望?魯迅在《吶喊.自序》裡說:
我雖然自有我的確信,然而說到希望,卻是不能抹殺的,因為希望是在於將來,決不能以我之必無的證明,來折服了他之所謂可有,
我們可以看到,魯迅仍然沒有信服「他」的目標。魯迅仍然「有我的確信」,認為人們再也無法救贖了;他們無知無覺,不可能去愛、投入、和決斷。但是,魯迅還是行動了。支撐他行動的,是那在懸崖邊緣搖搖欲墜、如玻璃般易碎卻閃爍著的,希望。

無根的生命:我將大笑,我將歌唱
魯迅參與《新青年》活動的一個表現,是在〈藥〉的結局裡所添上的花環。根據《吶喊.自序》的說法,小說的初稿是沒有這個花環的。不過,經過魯迅細緻的處理,「花環」彷彿是天衣無縫的被融入故事裡,融進魯迅整體的思想中,很難把它完全拆開。我們先來讀讀「花環」的這一段:
那人點一點頭,眼睛仍然向上瞪著;也低聲吃吃的說道:「你看——看這是什麼呢?」
華大媽跟了他指頭看去,眼光便到了前面的墳,這墳上草根還沒有全合,露出一塊一塊的黃土,煞是難看。再往上仔細看時,卻不覺也喫一驚——分明有一圈紅白的花,圍著那尖圓的墳頂。
他們的眼睛都已老花多年了,但望這紅白的花,卻還能明白看見。花也不很多,圓圓的排成一個圈,不很精神,倒也整齊。華大媽忙看他兒子和別人的墳,卻只有不怕冷的幾點青白小花,零星開著;便覺得心裏忽然感到一種不足和空虛,不願意根究。那老女人又走近幾步,細看了一遍,自言自語的說,「這沒有根,不像自己開的——這地方有誰來呢?孩子不會來玩——親戚本家早不來了——這是怎麼一回事呢?」
這個花環,不是從根長出來的。是有人把它帶過來,獻在這裡。應該不是一般的朋友——有誰會把花獻給一個政治犯,難道是贊成他的行動嗎?不是親人——除了母親以外,其他親人反而是出賣他的人。或許,這些花是在他母親到來前,由革命黨的友人、有相似理想的同伴放的!
這是政治宣傳嗎?的確,這很可能就是政治宣傳。魯迅和他的朋友,鼓勵人們都起來戰鬥,變革社會。透過這個花環,暗示說仍然會有人記得我們,我們所做的犧牲,決不會被白白浪費。但是,這樣的政治思想也被彌合進魯迅的思想中,經過他縝密的思考後重塑、支撐,而不會僅僅只是一句口號。我們可以注意,魯迅說這些花是「無根」的;在他的口中,「無根」就是人的生命,是我們每一個人在各種處境、身分之內,都一樣脆弱危險的生命。魯迅在《野草.題辭》中說:
生命的泥委棄在地面上,不生喬木,只生野草,這是我的罪過。
野草,根本不深,花葉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陳死人的血和肉,各各奪取牠的生存。當生存時,還是將遭踐踏,將遭刪刈,直至于死亡而朽腐。
但我坦然,欣然。我將大笑,我將歌唱。
「我的罪過」與野草有什麼關係呢?野草之所以作為野草,而不是作為喬木誕生,那並不是它自己能夠決定的;因為,那些使得野草誕生的原因、事件,都發生在野草誕生、能夠影響這個世界之前。那麼,既然它無法為自己不是喬木負責,它又有什麼罪呢?這裡說的「罪過」,並不是一般說的道德上的罪惡,而是人類生命必定會有的一種缺陷、缺失。
我們,總是需要很多資源才能活下去。野草須要搶奪其他野草的空氣、水;人類也是,早在我們有意識以前,我們已經享用了很多的優惠、資源,那是很多同是人類的孩子,所享用不到的。對脆弱的人類而言,這往往只能意謂一件事。在這個意義上,是我們佔據了他們的位置。
可是,這並不是要我們捨棄自己的優惠、捨棄自己的生活、捨棄自己的過去。因為,即使我們捨棄了自己,「過去」也已經無可改變,我們只是白白的陷入絕望而已。我們無法從那裡,把已逝者拉回來,彌補我們現在所擁有的位子,曾經是他可能可以站立的位置。
背負他們的生命活下去,這才是,我們的責任。
圖片來自Unsplash,由Nathan Dumlao提供,特此致謝
圖片來自Unsplash,由Nathan Dumlao提供,特此致謝
參考文獻
魯迅,《吶喊.自序》。楊澤編,《魯迅小說選》
魯迅,《野草.題辭》。楊澤編,《魯迅散文選》
魯迅,〈希望〉,《野草》
陳俊啟,〈魯迅與文學革命/五四文學〉
李歐梵著,尹慧珉譯,《鐵屋中的吶喊》,臺北市:風雲時代出版,1995年
黃冠閔,〈飄零乎?安居乎?——土地意象與責任意識〉,《感通與迴盪:唐君毅哲學論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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