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拉》是瑪麗蓮・羅賓遜(Marilynne Robinson)小說「基列四部曲」中的第三部。也是我進入「基列小鎮」的第一步。萊拉作為一名流浪者的生命經歷,使其就算在基列鎮上獲得安穩且溫暖的生活,仍無法停止流浪。異邦人之於基督教,對應萊拉之於基列鎮。瑪麗蓮・羅賓遜又再一次的拆解了這個小鎮的磚瓦,來重建基列這個小鎮。
閱讀《萊拉》的過程像是走在山中,上上下下、來來去去,「我們正走入山谷嗎?」但在拐彎之後卻發現自己仍在爬坡;「也許快到山巔了吧?」不,仍有一片樹林在前方。天色在變、景色在變、不變的是那股味道,很難形容那是什麼味道,難那個味道的意旨很明確,是一種同時能散發孤獨、溫暖、安靜、憂鬱、開闊的味道。那就是《萊拉》的味道。
《萊拉》作者瑪麗蓮・羅賓遜(Marilynne Robinson)出生於1943,成長於現代主義盛行,但漸漸式微的二戰後。從她的寫作中的能發現明顯的反現代特質。她的一生只寫下五部小說,都直指相同的母題:「什麼是信仰?什麼事屬於我個人化的信仰?什麼是我?」,羅賓遜以節制且高度自律的方式,在同一個母題上進行自我重複式的創作,她的步調也許緩慢卻每一步都踩得扎扎實實。
瑪麗蓮・羅賓遜的創作模式說明了一件事:
我們每個人的人生都有一個命題,這個命題是我們對自己生命唯一且重大的提問。我們也許從很早便開始創作,但也可能很晚才真正碰觸這個命題。
每當我想到羅賓遜的創作方式,我便不禁懷疑起身為創作者的自己,「會不會我的身體裡一直都有那個命題?我只是在這個號稱創作的過程當中想方設法的迴避它。」
羅賓遜的首部小說《管家》出版於1980,而當時的羅賓遜已年過四十,但她絲毫未有被歲月追趕的急促或是過份宏大的野心,他只是足夠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麼。
當現代主義推使得行走於上的藝術家們,鞭策自己必須不斷創新與自我超越時,有位作家願意反其道而行,以一生來關心同一個母題、以高度的自我重複寫作去擠進每一個故事可能的縫隙。這光是想像便足以敬佩。在出版《管家》後,羅賓遜又花了他的下半生出版了令她聲名大噪的「基列四部曲」,《萊拉》便是其中的第三部。「基列四部曲」是奠基於《管家》而蓋起的房子,或者我們能說,不論「基列」還是《管家》,都只是羅賓遜對於那個自己生命中唯一且重大命題的回覆,而那個命題也許在她少女時代便已定好了。
在實際閱讀《萊拉》後,我發現當初以「擠開縫隙」來想像瑪麗蓮・羅賓遜的寫作方式,是一種從根本動力上的錯誤理解。使用「擠開」一詞,很像是把這個「創造基列鎮」的過程當作建造一個3D模型:先架好框架,進而不斷地放大地圖、進行填補、再放大、再填補。
然而《萊拉》說明了羅賓遜並非以建造與填補作為動能,相反的,他是一名地圖的漫遊者,它實實在在的以雙腳行走於上。他行走,然後回過頭看方才踩出的腳印,接著再行走,也許行走的過程中他會思考出那些腳印代表的意義,也許不會。這一條路走完了(只有在走完了的時候羅賓遜才會發現這裡走完了,發現與完成同時抵達,這就是一種漫遊者的特質?是嗎?)他會換一條路,繼續走,從頭開始。雖說是從頭開始,但這條路與那條路並不遠,畢竟都只是雙腳可及的距離,但雙腳能給予的就永遠是衛星、空拍機給不起的。
我不確定剛剛的那段漫遊者的比喻是否有清楚說明我的意思,所以我想再多敘述一些關於《萊拉》的行走方式。在閱讀之初我總在想:「為何作者要讓萊拉的生活與記憶以時序混雜的方式出現?」她時而已經結婚、時而回到剛遇見牧師的那一天、時而帶著孩子在牧師的園地、時而在河邊接受洗禮。若說「記憶」是隨著人的思緒浮動而總以時序混雜的形式出現,那為何角色正在歷經的「現在」也必須經過時間的調動呢?而這個調動帶給讀者什麼樣的感覺?而這個感覺又回過頭說了什麼故事?
在閱讀完全書後,我不是「理解」了,而是「感受」到了這個調動的意義。因為故事時序浮動,使我始終只能以緩慢的速度進行閱讀,我無法隨便跳過或略讀任何一頁,因為那會讓我跟丟萊拉的思維腳步,而也只有緩慢可以貼近萊拉的心,我的存有、家的本質、信仰與永恆的思辨、孤獨與自我之間的恆久抗爭、以及愛與被愛、愧愛與渴愛之間的擺盪都是那樣的細微又繁瑣,如果身為讀者的我不夠緩慢,那萊拉就永遠無法被貼近吧。
我好像沒有提及太多對於《萊拉》內容層面的思考,大多放在那些主觀的感受以及想像上。我不知道為什麼,有些書會給予你那些說說大道理、甚至與他辯論的慾望,但《萊拉》絕對不在其列。
說也奇怪,因為《萊拉》裏面他們談了好多好多的道理,關於聖經、關於信仰、關於孤單、關於愛、關於存有、關於生存......但那些道理比起「道理」更像是呢喃、哀嚎、祈禱與囈語。讀完《萊拉》後我甚至不說話了好一陣子,連平常愛聽的podcast也等了兩天才打開來聽。我寫下了很多《萊拉》裡的句子,在看完全本後又回過頭看,卻仍感覺很好的句子。
(萊拉想像自己帶著孩子永遠的離開基列鎮)老牧師會在他們身後呼喚:「你要帶那孩子去哪裡?」他聲音裡的悲傷會很嚇人,他會驚訝於聽見它,而那會是她熟悉的。她並非想像那種悲傷,而是從某個地方記得那種悲傷,彷彿她若能夠再度聽見,她就能瞭解某事。這幾乎是她渴望的。
萊拉想,如果有天她把刀藏到看不見的地方他(牧師)會發現嗎?......這件事她想過上百次。那把刀是她和世上任何其他人之間的差別。......恐懼和安慰可以是同一件事,這一點想起來真奇怪。
那些婦人旁觀著他們的生活,會說「噢」和「啊」。朵兒也在那兒,注視著。那把該死的刀。......其他人有房屋、鄉里、姓氏和墓園,而她(萊拉)就只有那把刀。......別的女人帶來被褥和瓷器當嫁妝,而她只帶來一雙粗糙的手和一張臉,因為他的一生全寫在這張臉上。她還帶來了把刀。
那個地方(聖路易妓院)有它自己一套規矩,而你會習慣。就像死亡,如果在死亡之後還有什麼。
萊拉會習慣基列鎮嗎?基列鎮有他自己的一套規矩,就像萊拉工作過的聖路易妓女院一樣。但不一樣的事,妓女院有死亡,死亡之後一無所有;但基列鎮的死亡卻是回到上帝的懷抱,是天堂與地獄的永隔,是不知道自己是否具有信仰的資格,是死亡之後還有什麼。
我從來不曾想過,原來「死亡之後還有什麼」會是個如此殘酷的問題,尤其當你發現那些你愛的、你相信的、你曾受其善待的人們並不具備讓自己死亡之後仍有什麼的資格時。
萊拉在最後,其實不是最後,在全書的一開頭萊拉就不停的在說,未來,某一天,無論如何,動了一百次念,我肯定要把我生下的男孩帶離這裡,就像當初親愛的朵兒把我從飢餓與死亡邊緣抱出來那樣。我們會回到原野,回到另一種可能。那裡有屬於她的孤單。
但我們都知道那個孤單裡不會有孩子,孩子會屬於這裡、屬於基列、屬於受洗過後的基督教。萊拉再也帶不走他。也因如此,萊拉的身影顯得更為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