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10/02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單身逆旅】迎一場陣雨



  再次從睡眠的溺水中驚醒,後腦勺脈搏式的劇痛撲來,像是重鎚奮力襲擊式的痛。一如往常,掙扎起身吞了兩顆普拿疼,而後艱難地躺下並蜷縮起身體,等待即將來臨的滂沱。多年來,深信身體是神祕濕度計,痛覺是精準警報,分毫不差。不久,狂暴的陣雨便撲過來了,眼角餘光瞥了鬧鐘,清晨五點零五分,這使人感到尷尬且棘手的時間,我只能一邊對抗痛楚,一邊與時間的空白對視,直至天色漸亮。

  但郵局櫃台韶光裡,我並不排斥陰霾雨日,畢竟那是顧客漸歇,難得放鬆的時分。只是身處金融業,因性格中思索力遠大於反應力,讓工作成為艱辛戰役,焦慮與惶惑是鎮日的傷。恆常背著疲倦與憂鬱遁入無盡的夢,每每甦醒,又得小心翼翼地將疲倦與憂鬱打包,存放在情緒最底層,取出心中悲憫備用,剔除不耐與不悅,於無數清晨微光裡,著裝完畢準備出門的自己,都是又一次身心的備戰。


  工作上、生活中,所有窘迫只有同為單身的H知曉。

  H有特異體質,她說我們都有屬於自己的人生課題,先渡自己就好了不要老想著渡人。她又說她從前(前世)因此遍體鱗傷。一位更高靈性的友人曾協助她與自己的守護靈對話,翻譯成世俗之語便是:「渡不了的人,就讓他們去吃屎。」H驚愕,翻譯者卻一派輕鬆地笑著:「妳沒聽錯,祂用的就是吃屎這兩個字。」我在網路彼端啞然失笑。如此入世而誠實的神祇阿。

  然而我著實渡不了自己,卻必須一直渡人。

  於是我制訂起人生自療計畫。

  第一站─藥物療法

  尋求中醫調理也是H的建議。起初沒有醫生緣,在無數診間流浪,頭痛總是時好時壞,後來半放棄地找了離家不遠的中醫診所,素淨女醫師定神把了脈,眉心一皺:「妳的濕氣太重了,可能是造成頭痛的原因之一。還有,肝火心火過旺也影響了睡眠品質。還有,妳的身體狀態太緊繃了,要記得放鬆一些,還有,還有太甜太辣炸物冰品盡量避免,奶類少喝堅果類少吃。」
「還有幾個還有?」我苦笑
「還有多運動。」醫師也笑了
「我盡量,但不能保證。」我再次苦笑。
「妳在哪裡工作?」
「郵局。」
「原來如此。」醫師臉上寫著我懂我完全懂。
「我有好幾位在郵局工作的患者,都有類似的狀況。只是妳的問題更複雜棘手,需要長期調理。」
「我們先解決頭痛的問題。」醫師犀利地直視我。
「什麼時候頭痛的現象最明顯?」
「不一定,但經常是下雨之前。」其實想傾訴的苦痛如滔滔江水,但最終只艱難地吐出這些字。


  第二站,運動療法
孤僻個性使然,總熱愛不需交流的運動。一個人跳有氧、騎車、慢跑已是不惑女子日常。即使一切的一切只為了治病。但我仍對雨及任何溼氣十分驚懼,靈魂深處甚至有種「前世可能是溺水而亡」這樣的直覺,至此大腦成為神準的雨季雷達,膏石罔效。但運動會分泌腦內啡與多巴胺,是天然的止痛激素。原本自認是瘦弱女子體質,卻在開始運動之後,身體狀況獲得極大改善。至少在運動過後,我的頭痛可以獲得好幾日安寧或紓緩,甚至在寫作的道路上靈感湧現。這神奇的力量促使我堅持運動,甚至能一口氣慢跑完5公里沒有疲弱跡象,我的運動人生,至今仍在持續的路上。

  第三站,心靈療法

  我從小吃飯快、走路快,惟獨反應出奇地慢。或許是頭痛及暈眩的痼疾,自身時間運轉速度總是悠緩,可惜有公主身卻無公主命,如此性格在需要快狠準的工作中使我挨了不少苦頭。於是我在需要放慢速度的高齡客群獲得極佳評價,卻吃了許多速度的虧。我的頭痛日復一日成為沉痾,那是生命中注定的緊箍咒,與病共存,雖無礙日常運作,這痛終究是顆想移開的絆腳石,能讓自我獲得完完全全身心自由。

  為了加速找出緊繃的原因,我開始讀心理學,榮格或阿德勒,想盡辦法找出問題的源頭(而求助紫微命盤是更久遠以前的事了),在自我覺察的過程,發現自己的人格類型很需要排行程表,需要事前準備,思考模式為深層探索,於是難以立即對事物做出反應。更直接的結論是:如果沒能沿著設定好的軌道走,或者忽然被迫加速,思維就會發出危險訊號,或者直接當機,阻止自己掉下懸崖。

  可惜人生不可能有既定的行程表,有意外有危機有未知才是最獨特的人生,不是嗎?身為一位郵局櫃檯,什麼光怪陸離的事沒遇過?難道就無法習慣嗎?我這麼告訴心底的那個不平的自己。每個月被家人領光所有存款的青年、先生猝逝而身無長物的外配、堅持想把錢匯給詐騙集團的阿姨……每天相遇的顧客光景,早已超出我的軌道之外,我仍努力依據經驗及學習,減少腦袋當機的頻率,直至今日,無怨無悔。

  我也為了上了夏老師的MBTI工作坊,一個人拖著行李箱闖蕩如異國的台北街頭,只為了向自己告白:心病心藥醫,理解自己即是療癒自己。當我專心地看著電子地圖,找尋上課地標的當下,竟渾然忘卻因緊張而隱隱作痛的後腦杓。而我的頭痛藥,早被遺落在行李廂的最深處,不知所蹤。課程結束,當晚在昂貴狹小的旅店,夜晚凝視窗外,廣袤流淌的淡水河在遠方緩緩攤展開來。那夜我睡得特別深沉,彷彿病痛是遠古以前的遺跡。即使日後頭痛復發,總覺得仍然因此次旅程,除了某個點(或許是神經)始終有巨石壓頂的痛楚之外,某種程度確實舒緩了,。

  後來某次中醫回診,我偶然提及運動時雙肩不平衡的感受。
  醫師要我移到治療床,轉過身,按了按我的肩頸,又壓了我的頸椎,我彷彿聽到喀喀兩聲。
「妳有脊椎側彎,我試著調整一下頸椎。也許這也能稍微改善妳的頭痛。」
  我點點頭。無論什麼治療都不重要。只要頭不痛,日子就是彩色的,我想要醒著做夢、醒著書寫我的病我的痛,而不是在夢裡清醒地想書寫,卻鬱結難書。

  六月了,梅雨季結束,颱風接著侵襲。雨一場又一場下著從無間斷,如同生命的煩惱之火從未熄滅,頭仍總是時不時痛著。沉痾已久,原本忌雨,等一場又一場雨落之前的困窘與煎熬,如同等待某個不明確的歸宿,與工作勞碌糾纏之下,原本已經放棄,決定此生就維持這樣的狀態,等它來,等它走,無盡地循環。有天雨夜,實覺苦悶,與H提及此事,她回道:「無論好壞,雨總會來,不要只是等,要不要試著迎接它?」

  是阿,那些一輩子都鎖在咽喉,欲言又止難以闡述的才是生命真理。這個宇宙賦予我生命、賜給我思想,關於所有喜樂哀愁,包含所有痛楚,終將是必經的旅途。

  雨落定,塵埃落定,無論大雨雷雨亦或細雨,終歸有個結果。我從來沒有勇氣梭哈一切,那是我保留氣力想要接住這個世界的方法。往後我試著減少周末支援加班,整整三個月,減少藥物,維持基礎運動,減少各種計畫表中的行程。


  連假又要來了。

  我檢視了一下行程表,書單五本、中醫回診、練跑兩回與有氧三回。或許每一場陣雨,都是人生的契機,我不知道即將面臨的是甘霖抑或雷擊,無人能為我撐傘,我只能面對。我要做的太多太多,因為在下一場陣雨到來之前,即使頭仍然隱隱作痛還帶著陣陣暈眩,我願意做好周全準備,有時理性有時感性,總之平靜地迎接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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