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水》

不少找我進行職場解讀的朋友，聊著聊著，會許願「希望變得和我一樣成熟」。我聽了不免羞愧，骨子裡，我一直任性而幼稚，連離職的理由都是。

比如說，曾經促使我提出辭呈的原因，只是因為一杯水。

我在那個職位上，頗為如魚得水，經歷一開始水火不容的磨合，雙方居然生出電影《元素方城市》裡、火妹與水弟一般的異性相吸。環境的熾熱，引燃了我的溫吞，而我的易感和柔軟，能適時為火爆降溫，也使我特別容易深入禁錮的藩籬。

除了一個人之外。那個人，是集團的大Boss。

我很喜歡大Boss身上的許多特質，神奇地融合各種極端的屬性，豪邁之餘、又很細膩，對員工的照顧，可以無微不至、一併考慮通勤與餐宿的便利，但會議上一個細節紕漏說不清，又會被他的嚴厲狠狠打入十八層地獄。

職場，有一種東西是很難勉強的，也無法單純靠努力來企及。叫做Chemistry，人和人之間的化學反應。我算是個認真做事的員工，然而，我心知肚明，我的個性，不會帶來我和大Boss之間的化學反應，我可以當忠臣，始終無法晉身為家臣。

但跟著大Boss做事，得經歷很多家臣的測試。我到現在才明白，那些測試的本質，其實不只考驗忠誠度、向心力，更核心的部分在於，鍛鍊我能不能夠、願不願意，以大Boss的眼光和心志，來看待大事小事、對待親疏遠近。

當年，事業體正全力擴充當中，業務上少不了跨界聯手的場合，無論是檯面上的相互站台、抑或是私底下的拜會聯誼，都屬於「溝通」必須著力的要津，我們忙得焦頭爛額，我不時懷疑，這真的是公關需要做的事情嗎？為什麼不乾脆請個私人管家算了？

一杯水事件的緣起，衍伸自每月例行的參訪行程，來參訪交流的對象，都是有潛力促成商業合作的重量級企業，因此，從雙方與會層級的安排、參觀與簡報流程的規劃、乃至於餐飲點心的招待，每一個環節，都得小心再小心。講究的程度，堪比兩岸對話層級。

那次，前來參訪的貴賓，是跨領域的巨擘，對方的重臣幾乎傾巢而出，大Boss格外重視，我們團隊內，每周都在review各項細節進度，細緻到三天前，先和對方所有一級主管的秘書，確認出席長官的口味喜好、飲食禁忌，先預備每個人的客製化餐點，如此談興正濃時，就不必花費時間斟酌餐點。而吃得對胃，往往萬事投緣。

雖然細節搞得所有人五心煩躁，但一切堪稱順利。我們只碰到了一個小問題，對方有個大長官，近日脾胃不適，婉謝所有飲品。我們說沒問題的，那準備溫開水好嗎？秘書忙叮囑，不必麻煩，長官通常自備水瓶，而他也不習慣在重要會議上頻繁進水，免得中途跑廁所，對大家不好意思。

喔，這樣啊。我們暗自在座位名條上註記了一番，不再勉強對方。誰也想不到後來事態的發展。

參訪日當天，開場時氣氛融洽，我和部屬分頭上餐點飲料，正慶幸今天萬無一失的時候，突然聽到大Boss高分貝怒斥，意思是，為什麼這麼失禮，把放在某某長官桌上的飲料拿走，然後連一杯水也沒有？

我定睛一看，哎呀，這就是那位脾胃不適的長官，想必部屬一定是再問過他需要甚麼？得到否定的答案之後，才撤收的。我們也準備了水，只是沒來得及上桌，就被大Boss抓個正著。

急著想要出口辯解，旁邊的主管連忙示意我，不可衝動。否則就是當眾讓大Boss難堪，更加失策。我眼看部屬背了一個大黑鍋，在大庭廣眾下受盡委屈，心裡五味雜陳。

只是區區一杯水，便抹殺了團隊累月的努力。我的主管亦受此事牽連，承受了一頓通天責念。好像下罪昭己也不夠償還，團隊被檢討了好幾次基礎的應對禮儀，好一陣子都像過街老鼠。我嘴上流暢賠錯，心裡有滔天怒氣，難道我會不知道甚麼是基本的禮貌嗎？不分青紅皂白、任意數落自己的員工，才是沒禮貌吧！

以及，我替自己感到不值，我受這麼多教育和訓練，不是為了給你當禮賓小姐的。道不同、不相為謀。

儘管表面可以說得出一萬個堂皇的理由，心裡感覺憋曲，就是唯一的理由。不久後，我遞上了辭呈。

時隔多年，我的部屬、我的小主管，各有亮眼的發展，一杯水的餘波，可能只在我的職涯中持續蕩漾。褪去當年的心浮氣盛，隨侍過形形色色的主事者，我越來越能夠理解大Boss的雷霆之怒，究竟從何而起。他不是將我們物化成禮賓小姐，而是視我們為最親近御前的正黃旗，禮數不周，即使情有可原，這麼大的商務場合，仍讓他覺得有失顏面、難脫管教不當的聯想。

因為一杯水，揚長而去的我，在往後的數年間，不斷被類似一杯水的情境而打擊著。我打從心底瞧不起親奉吃食茶水、張羅人情的價值，偏又逃不掉類似的職責。總覺得自己應該是幹大事的人，為什麼要拘泥在這種蠅頭小事，搞得自己像個跑堂小丑？

直到有一天，我必須出馬處理一件棘手的爭端，對方很強勢，看似沒有任何妥協的可能。見面的當天，對彼此都是最後通牒，那日氣溫驟降，約見的日式餐廳，遠遠地送來漂浮著碎冰的水，我請服務生換上溫熱的麥茶。

這一切的運作，發生在轉瞬之間，好像牢牢內建在我的身體裡面。

茶來了，我優先遞奉給對方，「通話這麼多次，次次都很緊繃，既然有這個緣分一起喝茶，我們先好好喝杯熱茶吧。辛苦了。」，對方輕顫了一下，接著從提袋裡掏出亮橙橙的橘子，「那，我請妳吃橘子，快過年了，吃橘子，吉利。」

不知道是不是吃了橘子的關係，那個爭端出現了吉利的轉機，我們各退一步，達成協議。最後一次我和對方見面簽署書面文件時，她語重心長地告訴我，是那杯熱茶，讓她回心轉意。「我覺得，公司派明白禮數的人來，一定也明白道理，那我願意聽聽其中的道理。」

我一下子就想起了大Boss。他給我各種應接不暇的人情考題，原來是要讓我足以應付這一刻。那一杯我曾經失手、不及遞送的水，如今我已能穩穩緊握，在山窮水盡的時刻，緩緩伸手，發揮馳援的作用。

一杯水，有重於泰山，有輕於鴻毛。謝謝大Boss，雖無緣當家臣，仍毫無保留地，把職場應有的輕與重，都教會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