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靜宜
朴建雄是一位擅長描繪韓國現代史創傷的圖像小說家。朴建雄為何獨鍾於韓國歷史題材?他揭開了哪些被遺忘的人、事、物?什麼契機讓他走上圖像創作之路?
朴建雄[1]是一位擅長描繪韓國現代史創傷的圖像小說家。描繪的題材包含:20世紀初朝鮮遭受帝國主義侵略時期,為國家獨立奮鬥的愛國志士、韓戰(1950-1953)時期被統治者坑殺的黎民百姓,以及二戰後,國家建立初期的政治清算、20世紀70年代的白色恐佈、打壓民運等等國家暴力。他的漫畫為特定歷史時期的人物立傳、挖掘教科書上看不到的現代歷史內容。朴建雄為何獨鍾於韓國歷史題材?他揭開了哪些被遺忘的人、事、物?什麼契機讓他走上圖像創作之路?
朴建雄 (박건웅1972-)畢業於弘益大學西畫系。他對於韓國晦暗的現代史感興趣,學生時期他發現,韓國的近代史裡有很多不為人知的事件,官方出版的史書裡,對於特殊事件不是簡短描寫就是刻意遺漏,他對威權統治者所編寫的歷史感到懷疑。整個大學期間,不斷閱讀相關書籍、尋找答案。因此從事圖像創作之後,繪製的主題大多圍繞著韓國近代史中悲慘的事件展開。1991 年,朴建雄就讀於大學期間,政治事件層出不窮,社會上出現一股憤怒的風潮。大學生上街抗議不斷高漲的學費、抗議的焦點還包括揭發政府一系列干預大學體制的伎倆。
他回憶在大學時認識一位外校生,兩人結成好友,經常一起徹夜飲酒、暢聊。他自嘲地說,就讀美術系期間,自己根本沒有完成過半張圖畫。 不過,他的想法與才華,全都表現在抗議活動的漫畫和標語上。後來好友在一場抗議集會中遇害。朴建雄這才意識到,原來自已也身處險境,他早已被警方列入黑名單。然而,這個威脅並未澆熄早已在他身上點燃的抗議火焰。
服兵役期間,他開始構思與現代史相關的作品,一個關於游擊隊的題材。儘管思緒澎湃,但「難以形諸筆墨」,因為在軍隊裡,他被視為異議份子,被禁止擁有筆、紙和繪畫的自由。儘管如此,他還是設法將腦海中的構想偷偷的畫下來、並裝入防水袋裡,藏在營區的某個洞穴。因為全心構思作品,使得他能夠能抵抗軍隊中對他的種種霸凌[2] 。
對朴建雄來說,圖像小說是一種工具,是他的傳聲筒。朴健雄繪畫的驅動力來自他對時事的精熟掌握和一股強大的信念。朴建雄涉及的主題十分沈重,他的創作聚焦於韓國痛苦的現代史,包含解放[3]後 的政治清算和韓國戰爭(1050-1953)時期的內容。民眾對於上述時期重大歷史事件的來攏去脈所知有限,雖然書寫歷史人物誌或歷史事件看起來容易處理,但是幽暗的歷史不堪揭露,尤其,表述的視角該如何拿捏,才能發人深省。醞釀歷史故事的同時,他在書店裡見到了亞特・史畢格曼的《鼠族》,從中學習了敘事的方法。
朴建雄的登壇之作為描述韓戰游擊隊的《花》(圖1a、圖1b),後續發表了描述韓戰時美軍屠殺平民的《老斤里故事》(圖2a、圖2b、)、描寫濟州4•3事件的《鴻的故事》。《野獸的時間》記錄了民主主義鬥士被刑求逼供的經過 。《某棵白蠟樹的記憶》(圖3)與《那年春天》(圖4)均為白色恐怖相關議題之作品。《阿里郎》為人物傳記,講述20世紀初,海外革命者為國家獨立奔走的故事。《濟始的故事》根據獨立運動家楊宇朝、崔善嬅夫婦的日記而繪製,講述在上海韓國臨時政府組織下活動的革命者坎坷的生活。
上述歷史題材,依時間序列可概分為,20世紀初日本帝國擴展期朝鮮人在東亞活動的足跡、二戰結束美國軍政廳時期的白色恐佈、1950年代初的內戰(韓戰)、1970年代的獨裁專政與近年來的轉型正義。從這些題材裡依稀可見殖民與後殖民的痕跡。台灣與韓國在帝國主義擴張的20世紀初,遭逢了相似的歷程,朴建雄的圖像詮釋喚醒韓國民眾對歷史的失憶,對台灣而言,上述作品是有待開發的議題。以下介紹兩部與帝國主義擴張和白色恐佈相關之作品:《阿里郎》與《那年春天》。
《阿里郎》(圖5)是一部關於韓國海外革命者金山 [4](김산1905-1938)的作品。原著作者海倫・斯諾(Helen Foster Snow1907-1997)。金山的故鄉位於平安北道(現今北韓境內),彼時,日俄戰爭方結束。不久,日本挾戰勝國之姿,合併朝鮮。15 歲時金山決定為國家獨立而奮鬥,他成了革命者,浪跡海外,遊走於日本、滿洲、上海、廣東和延安,他夢想通過中國革命實現朝鮮獨立。偶然的機遇,在延安認識了美國記者海倫,斯諾,金山向她講述韓國獨立人士的處境。1938年金山失蹤。1941年,海倫・斯諾以筆名:尼姆・威爾士(Nym Wales)在美國發行了這部以金山為題材的口述傳記,此書後來翻譯成中文、日文、韓文等多種語言,在韓國戒嚴時期,被列為禁書的《阿里郎之歌 [5]》是地下讀書會裡高人氣的書目。金山火花一瞬熱烈燃燒的生命,成了年青人的楷模。通過此書,韓國人看見不為人知的抗日獨立運動史。
日本殖民朝鮮時期,若干日本特務躲藏在中國,追捕、殺害朝鮮的獨立活動人士,或者綁架吸收為間諜。金山為了逃避日本監視而進入剛成立不久的黃埔軍校。韓國的海外獨立運動大致分為民族主義和社會主義兩大陣營,該與共產黨合作或國民黨,或是獨立謀求方法?各派齟齬不斷、分分合合。可惜,來不及看到祖國獨立,金山遭到誣陷,殞命異鄉,三十多歲的生命如火花消逝。
在韓國民主風氣未開之前,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獨立活動家和革命者不受待見,遭到嚴重歪曲和抹黑。而在朝鮮,與民族主義者、韓國勞動黨和中國共產黨合作的革命者也被刻意抹煞。積弱之國的革命者,在毫無資源之下,不斷地尋求與海外勢力合作共生,命運讓他們遭受如此尷尬的境遇,他們的生命輕如鴻毛,存在與消逝無人知曉。海倫・斯諾紀錄了大時代的人物小傳。朴建雄的漫畫再一次喚醒這個故事,在國際局勢詭譎的現當代,朴建雄的圖像小說《阿里郎》深具歷史價值,金山口述的歷史,涉及諸多我們曾經陌生的亞洲歷史,20世紀初的帝國侵略史在這本書裡變得立體。
朴建雄創作的文本,有多部作品來自原作改編。原著歷史傳記每一部都是磚頭大書,改編時處理的文本龐大,尤其原著一方如不授予完全的創作自由,改編者就難以發揮觀點。朴建雄以豐富的經驗為基礎,在文字無法言說的情節上以圖像打動讀者。以《那年春天》為例,此書描述,朴正熙通過「維新憲法」,鞏固獨裁政權。擔心社會上的意見領袖挑戰其權力,遂以違反國家安全法為由,逮捕了八名人民革命黨黨員,指控其「疑似」從事間諜活動。當局快速進行審判,判決後隔日,這八名男子被秘密處決。30多年後,首爾法院重啟調查,結論為:查無不法,當局憑空羅織罪名、冤殺無辜。朴健雄根據眾多證詞,重構了這八個人遇難前的人生軌跡、以及遇難後遺族的心路歷程。
其中一則〈上班途中〉描述受害者,在上班路上無故被捕、遭處極刑,32年後終獲平反。遲來的正義無法讓寶貴的生命重生, 這個悲愴的場面該怎麼表現? 朴建雄以兩個全版畫面出場,左側頁面:全家擁抱「即將出門的父親」(圖6)。右側頁面:全家擁抱「歸來的父親」。細看畫面,32年後家人的模樣,還是當年為父親送行時的孩童模樣(圖7)。對遺族而言,他們的時光在男主人離去時已凍結。 兩頁沒有置放文字的畫面,讀者一看就能明白,父親雖然已逝去三十多年,但他的形象和位置,始終不變,一張圖畫勝過千言萬語。
1980年代,韓國民主化運動如火如荼,街頭運動時常見的宣傳工具為木刻版畫與掛畫,朴建雄畫了很多掛畫(巨幅海報),也畫了看起來像木刻版畫的圖畫,並且建立了自己的圖案檔,他將體現民主化運動、民眾美術運動時所接觸的韓國繪畫與傳統融入作品裡,進行長篇歷史漫畫的創作。這段訓練,讓朴建雄的漫畫自然地流露出,近似20世紀80年代崛起的「民眾美術」版畫風格。
簡潔的粗線條,和黑白畫面是他的漫畫最使用的表現方式,朴建雄運用的媒材與表現手法,並非一成不變,例如韓戰游擊故事的《花》,為木刻版畫風格,《老斤里故事》發生於夏天,他以柔和的水墨淡彩表現原本寧靜平和的韓半島風景、以及夏季時空氣中濕潤的水氣。講述濟州島白色恐怖的《鴻的故事》表現出彷如畫在花崗岩上一般的質感。《阿里郎》以粗黑線條表現人物的情緒和處境。他為每個故事尋找最匹配的媒材說故事。
朴健雄認為自己所做的工作是一項歷史記憶的重建,透過紙筆對過往為國家獨立而奮鬥的先驅者給予尊崇,透過圖像揭開扭曲的歷史、紀念被國家暴力所犧牲的生命。朴建雄明確地表示,他將秉持初衷,完成自己在漫畫學徒階段所立下的目標:將韓國國家歷史中那些昏暗區域變得清晰,將人們看不見的東西變為可見,這就是作品的力量,圖像小說有能力為人們提供隨著時光流逝而被遺忘的風景。
[1]朴建雄為作家的正式中文名字,朴建熊為音譯。
[2]參考資料:De case en case: Protraits de 15 bédéistes Sud-Coréens, Keum Suk Gendry-Kim &Loïc Gendry, éd. Atelier des Cahiers, Paris, 2015. P193-p199
[3]「解放」:指1945二戰結束,脫離日本殖民。
[4]社會主義革命者和朝鮮獨立運動鬥士。本名:張志樂,異名:張明、李鐵岩。曾就讀於廣東黃埔軍校。「金山」為海倫・斯諾為了保護張志樂而使用的化名。現通用名字為「金山」。
[5]原書名《阿里郎之歌,一個朝鮮造反者的生平》,韓文版譯名《阿里郎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