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園霸凌是近幾年受到極大關注的課題,如何去面對與處遇霸凌情境的發生,其實是一個十分艱難的課題。身處於教育的現場,總是會遇到曾經遭遇霸凌而身心俱創的孩子,那療癒的過程絕非單純地仰賴空間的置換與時間的流逝。然則現實的壓力卻往往讓人視而不見,甚或掉入自欺欺人的虛假之中。「那都已經過去了」、「重新開始」的鼓舞與勸勉不斷地從眾人的口中說出,卻不知那不過是讓人轉過臉去,學習忽略心口的疼痛。讓人驚懼的是傷口就在忽略的狀況下,逐漸惡化。
「青鳥」就是一部描寫校園霸凌的電影,野口同學因為受不了同班同學的霸凌而自殺,雖然僥倖逃過一死,卻仍以轉學收場。而自殺時留下的遺書悲憤地表示,因為同學不斷地要求家裡經營便利商店的他竊取東西。使得他一方面畏懼著同學的脅迫、一方面又對拿取家中的物品而感到愧對雙親,在兩相折磨的狀況下,他選擇結束生命。想當然爾,這過程在社會與校園中引起軒然大波,由於野口已經轉學,所以校方除了懲處相關的學生,並且要求全班同學都得交悔過書。除此之外,校方還特別針對無法和同學相處的學生設立了「青鳥信箱」,透過一個另類的管道,提供學生尋求協助的機會。這一切的一切乍看之下,彷彿用心良苦地呈現出所有人在整個過程所學習到的教訓與領悟,然則若反覆思量當會發現,這裡頭隱含著亟欲想要擺脫整個事件的想望。
新學期開始了,全校師生都努力地向前看,重新開始的說詞不斷地縈繞在耳際。那迫不及待想為這一切劃上句點的念頭,毫不掩飾地展現著。然則卻在此時,由於野口班上的導師身體不適請假,所以學校來了一位代課老師村內暫代班導的職位。村內老師進到班上後第一件事就是請班上的值日生將野口的桌椅從倉庫搬回教室裡原來的位置,並且在每天早晨都會固定地對那張空的桌椅,道聲:「野口同學,早安。」這舉動挑動著班上同學、甚至學校、家長的敏感神經。在大家都急著想要擺脫霸凌事件的影響時,村內老師卻毫不客氣地對學生們表示這樣的舉動太卑鄙了。
電影就在這樣的氛圍中開展出來,迥異於一般對於霸凌電影的刻畫,這會兒的主角並非放在被霸凌學生的身上,反而是著重在霸凌他人的角色之中。由於野口曾在遺書的最末控訴殺死他的犯人為何,雜誌也將整張遺書刊載出來,只是針對所控訴的三個對象予以遮掩而成了秘密。然則誰也想不到,這個秘密竟然成為故事中另一個主角園部輾轉難眠的關鍵。
由於在屢次霸凌的過程中,幾乎都是由井上與梅田兩位學生所主導,這是眾所共知的事情,所以這兩人幾乎理所當然地佔據著名單中的兩個位置,可是為何名單中還有第三個人,這也引起大家的猜疑。而對園部來說,這正是他最在乎的一點,因為他曾參與其中一次的脅迫,並且在那次之中他同樣也像野口索討物品。他因為心虛而不安,他更因為自責而恐懼,可是他還沒準備好把這一切告訴別人,他還沒準備好去面對這樣的人生難題,周遭就瀰漫著一切已成往事的氛圍,讓這苦只能往心頭深處鑽去。
村內老師的出現打破了大家所亟欲編織的假象,在眾人高喊著一切要往前看的口號之時,他卻獨排眾議地著眼在負責與承擔之上。尤有甚者,口吃的他鮮少表達自己的想法,他只是身體力行地去做他認為該做的事。即便面對旁人的指責與懷疑,他仍堅持他的想法。可想而知他的種種舉措必定引來家長與校方其他人員的撻伐,會議中校長表示學校就像一艘船,野口已經下船,現下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把船上的其他學生載到畢業的港口。村內老師只是簡單地回應著:「暈船的學生怎麼辦?」短短的幾個字,卻實實在在地道出了他內心真正的想法。
學生究竟在這個過程中經歷了什麼,又學會了什麼,這該是教育本質之中所得要去面對與討論的。可是,現實的情境卻是大人未必比孩子們更勇敢,也未必比孩子們更能夠去承擔與面對這一切,於是乎大人慣用一些形式上的手法讓學生們覺得他們為此付出代價,也讓學生們以為這事件已經過去。但事實真是如此嗎?還是這不過是教育單位與家長所合謀的一場騙局,而孩子們在這樣的過程裡學會了什麼,又學到了什麼。自欺欺人的伎倆、還是表面功夫重於一切的問題處遇。有誰真正在乎,每個人心裡所想的是什麼嗎?而更重要的是,事情真得過去了嗎?
果真如此,為何村內老師的一些舉措就可以讓大家顯得驚慌失措。他不過是將野口的桌椅搬到教室,他不過是每天早上對著那張桌椅打招呼,就可以輕易地挑起學生們心中的不安。這不也凸顯著學生們內心對於整個事件其實並沒有如此輕易地劃下句點。他們只是不知如何面對,他們被動地等待著成人世界的教導,然則事實卻是要求每個人都必須寫滿五張的悔過書。當悔過書被規定得要達到一定的字數之時,往往很容易犧牲掉內心真正的想法。於是誠如當初負責此一事件的島崎老師所說,當學生所寫的悔過書一次次地被要求重寫時,每個人所寫的內容越發一致,因為那已經不是內心真正反省的書寫,那是一個得要去滿足要求的過程。
在那樣的過程中,真正的想法、真正的心情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悔過書的字數,重要的是這悔過書之後得要裝訂成冊,甚至那成了孩子們有反省的教育成果。「交代」成了教育的不得不然,「交代」也往往在不知不覺之中成了教育最大的絆腳石,因為讓人感到最為悲哀的是,教育最得要交代的對象其實是受教的學生,可是他們卻是最沒有權利與影響力的一環。於是教育反而在不知不覺中陷溺在對教育高層、家長、乃至社會交代的框架之中。
究竟要怎麼教導這些學生,這是島崎老師對村內老師的提問,因為她心裡知曉,校方之前所做的一切,未必真正教育了孩子。可是她也茫然著,因為她不知道還能做什麼,透過悔過書教導學生反省,這沒有錯;設立青鳥信箱,提供遭受霸凌學生發聲與求救的管道這更沒有錯;努力向前看,這也不能說錯。可是大家心裡頭都知道,真正的問題沒有解決。只是大家選擇不去看見,而偏偏大家都心知肚明,看不見不等於不存在。
村內老師在課堂上一開始變告誡學生,選擇遺忘太卑鄙了。於是他透過桌椅的置放,提醒大家重新去看待這一切。果不其然,這樣的舉措在學生之間開始發酵,可嘆的是那所挑起的不安往往會先回到人性本能的自保。切割往往自保的最佳方式,攻擊則是另一個容易發生的選項。女學生們毫不掩飾地控訴著男生的行為造成了眼下的困局,莫不是為了卸責,為了跳脫事件所帶來的責難與罪咎。同樣地連梅田都去指責井上是率先霸凌野口的第一人,那不也是一種心裡反映。相互的指責,凸顯了人們面對問題時為求自我保護所採取的手段。可不也在那樣的過程中,讓大家不得不去面對問題的真相。這是好的嗎?抑或者在原先的處理方式中,讓大家默然地承擔所有的指控,然後寫出大家所想看見的悔過書,之後結束整個事件。兩相比較的過程中會發現,前者學生真正的心聲不見了,他們想要推託、想去釐清、甚至想去反駁的種種想法都不見了。沒有人在乎,也沒有人想聽,於是乎他們只能選擇漠然。默然的代價就是失去了價值的澄清與建立;漠然的代價就是剝奪了療癒的發生。這真得是好的嗎?
因為村內老師的影響讓學生們的情緒漸漸發酵,那不也是一個機會讓他們得以好好地去反思與面對整個事件。舉凡井上與園部的討論、井上與梅田的衝突,乃至同學之間彼此交相指責的情境,更難為的是村內老師體認到這樣過程的必須,他並沒有任何的責難,而是去包容,但卻非妥協。在雨中獨自將野口的桌椅搬回教室而全身濕透的身影,彎下腰去撿拾井上不斷用來拍打桌面藉以抗議村內老師卻不甚掉落的課本,這些都不斷地反映著村內的堅持與柔軟,這也更加讓人體悟到乍看之下相衝突的兩種態度,其實並非如此。溫柔的堅持,帶來的是一種持續的力量,而非一種突如其來卻反倒讓人退卻或反感的蠻橫。因為堅持,讓人無所遁逃,可也因為溫柔,讓人得以慢慢地回到自身的步調中尋求面對的可能。
園部就是在那樣的氛圍中,漸漸地衍生出勇氣來質疑現狀,也藉此釐清心中的困惑與茫然。尤其是在打開青鳥信箱的制式化過程中,學生代表唸出裡頭的其中一張字條,上面寫著:「討厭一個人就可以霸凌他嗎?難道因為喜惡是個人自由,所以可以霸凌別人嗎?」這樣的發問挑起了園部心中原先不斷被壓抑的疑惑,而負責此一事件的石野老師選擇忽略這樣的疑問,更加強化了園部渴望答案的心境。於是他提出了他的疑問,卻沒能得到適切的答案,反倒遭到石野老師藉由身分及權力的不對等而再次選擇忽略這樣的提問。所幸村內老師與此時挺身回應了園部的疑惑。
什麼是霸凌?當校方正義凜然地訴說著霸凌的不可饒恕,當學生們被要求反省與檢討自身的行徑時,卻沒能回歸到這樣的提問,這豈不可笑。然則,現實就是如此荒誕,因為沒有人想要去釐清這過程的真相,沒有人想要深究裡頭的因果,大家只想要逃避與遺忘。這不就是我們面對錯誤的態度,極盡所能地去呈現出反省與改過,然後在努力地去遺忘與忽略。試想,如果真的改過了,如果真的反省了,那麼何需遺忘,那麼何需忽略。
村內老師一開始對學生上課時便提及理解他人內心的重要,同樣地在解讀霸凌的意涵時,也跳脫出原本園部與石野老師所爭論的喜歡與否的範疇,而提出這樣的見解:
霸凌指得不是單純地討厭某人,也不是很多人討厭某個人,霸凌是踐踏某個人、折磨他,而且沒意識到他在受苦,對他受苦的聲音充耳不聞。
那關鍵仍回到充耳不聞上,也許我們都曾對他人造成傷害,也許我們都曾讓別人受苦,但霸凌的關鍵在於我們是否意識到我們的作為傷害了他人,我們是否體認到別人正因為我們的行為而受苦。園部與井上都曾提及他們對野口做出不當行為時,野口總是笑著回應,而非悲傷與難過。於是他們也就對自己的行為沒有任何的懷疑與反省,這樣的說詞其實是卑鄙的,因為其將責任歸咎於受害者身上。因為受害者沒有求饒、沒有控訴,所以他們無感於自己的作為。這是他們推託的關鍵,村內老師的一席話就讓他們無所逃脫。
也因為無可逃脫,園部的心情越發激動,所有的苦彷彿一股腦兒地冒了上來,他衝到教室像發了瘋似地用橡皮擦擦拭著野口桌上所書寫的名字。那像是他極度渴望擦拭掉腦海中所有關於野口的記憶與畫面,因為那太痛苦了。而這就是沒有人想要去面對真相的原因——太痛苦了。村內老師理解這樣的心情,所以他跟著園園部的腳步回到教室,這會兒情緒激動不已的園部再也無所顧忌,他吶喊甚至咆哮地說出他的委屈,他輕聲甚至哽咽地說出他的恐懼,面對真實的困難,面對自己的巨慟,自此表露無遺。
園部終於可以坦露他心中不斷浮現的關於野口悲傷與絕望的眼神,他終於可以說出他覺得他一定是名單中的第一位。他為自己行為感到後悔,也為自己造成他人的絕望感到無比的痛苦。他並不想如此對待野口,可是在面對霸凌的族群時,往往讓人心生膽怯,尤其是在目睹這一切的過程後,沒有人會想要變成野口的角色。於是乎自我保護的念頭萌發,潛意識甚或意識中很清楚,此時要避免成為一個被霸凌者,就是去當一個霸凌者。因為心裡頭畏懼著,當沒有加入霸凌的一員,將可能遭受與野口一般的處境。那樣的恐懼讓原先根本不想去霸凌野口的園部妥協,他氣自己的懦弱、他更氣自己的卑鄙。就為了保護自己,他竟然選擇傷害別人。
這是人性,這是人性的黑暗或者說這是人性的脆弱吧!霸凌者有時為了合理化自己的行為,往往會找其他人來共同參與霸凌事件,那是一個壓力的分攤,那也是一個心裡上的卸責。所以園部曾提及井上與梅田只有在霸凌野口時,感情才特別好。因為面對霸凌事件兩人之間不知不覺已經相互依賴,彷彿少掉了另一人內心的罪惡感就會暴增,於是兩個人在相當的程度上都倚靠著對方的存在。這是弔詭的,可是這也往往是為何霸凌常常是一群人傷害一個人卻沒有人能夠跳出來阻擋,反倒一起參與。因為面對強勢的人群,正義往往顯得薄弱,而此時往往因為懦弱而決定了最為安全的從眾行為。
而當沒有給予這群孩子自我反省與價值澄清的機會,當沒有給予這群孩子情緒發洩的管道,那潛在的傷,會不斷地啃噬他們的靈魂。他們將學會什麼,或許就是冷漠與無情。他們需要支持,他們需要同理,他們需要有個機會真心地去訴說他們的不安與認錯,而非在強迫的狀況下制式化地去表現出旁人所希冀的反省與改過。當然樣的勇敢需要時間的積累,這樣的情緒需要內心的準備,而吐露的對象更需要一種潛在的信任。也因此才造就了這一場震撼人心的對話。
這過程中村內老師一如以往的態度,他不疾不徐地解答園部的疑問,溫柔而堅定著。當園部提及霸凌過程野口的笑容讓人無法警覺霸凌的殘忍之時,他則提及每個人的不同,他得要用盡全身的力量才能說話,就好比野口只能用開玩笑的口吻才能說出真心話,那是個性與特質上的差異,那無法成為推託的藉口。他接著說道:「不可以忘記你們對他做的事,你們必須對你們做的事負責。」那是一個提醒、那是一個勸誡、那更是一個鼓勵。但那絕非是一個懲罰,就如同他接續說著:「不要忘記現在的心情,然後不時回想這個感受,為了將來的你,不可以忘記他。」反覆讀著這樣的幾句話,去面對、去記得這一切絕不是為了任何人,那是為了自己。唯有去承擔、唯有去面對,才可能在這樣的傷痛中成長,才可能記取這人生的教訓。難嗎?很難,很難。所以當園部坦承內心的脆弱與懦弱時,村內老師再次鼓舞著園部:「人本來都是很脆弱,所以才要努力去變得勇敢。」
簡單的幾句話,卻強而有力地撞擊著內心。那是一個機會的重新開展,那是一個面對自己的念頭叫喚。人生所求不是無錯,而是無愧。面對才有機會無愧,痛苦才得以蛻變,而非在文過飾非之中,心慌而膽怯地找尋立足之地。這堂課,讓人儆醒,更讓人驚嘆。更了不起的是,那不是一種教導,那更不是一種要求。那是一種順勢而為的明晰,那是一種貼近與允許的氣度。就好比當代課時間終了,村內老師只是用最後一堂課,帶著稿紙讓大家自行選擇要自習還是要重新書寫悔過書。他並沒有任何的強迫,而是尊重每個人的想法。因為他不想強迫大家去迎合他的想法,他只想讓大家真心地回到自身,回到自身的選擇。因為村內老師所做的不是給別人交代,不是為了他人的質疑,他只是為了他所面對的學生。就如同他對園部所說的一番話,他知道唯有面對,才有可能得到救贖。
也因此當他準備離開學校,他才回應了島崎老師先前的提問。那是精彩的自覺,那也是教育的體悟:「教導學生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教師能做的或許只是陪伴在他們身邊,如果運氣好的話也許他們能體會。」那不是強迫學生非得依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但也非鄉愿地逃開原本得要承擔的責任,在堅持中傳遞著內心所信仰的價值,在溫柔裡陪伴著學生的茫然與不安。這是老師,這是一位令人深深敬佩的老師。只是腦袋不免想著,這樣的老師在現在講求速效、只看表面的環境中,得要面對多大的質疑與挑戰。堅持往往被視為沒有轉圜、少了彈性;溫柔的陪伴又被誤以為過於被動,失去了老師的積極性。大人總想將孩子改變成他們所以為該有的樣貌,卻鮮少去想他們本質的多彩。當我們去控訴學生們無法體會與貼近他人的心情與想法時,不禁反省著我們是否又能體會與貼近他們的想法。念頭的衝撞讓人冷汗直流,心,不安地跳動著。此時多麼渴望也能像島崎老師一般深深地對村內老師表達內心的尊崇,什麼是教育,當村內老師的身影與青鳥的意象相疊合時,突然找到了解答。